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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前的蕁麻
Dec. 30, 2016

昨天有一位外文系大二的同學從天數館跳樓自殺,這件事我今天看同學轉貼才知道。我嚇了一跳,一方面是我昨天傍晚也在天數館,接著去聽張善政前院長的演講。另一方面是我想到三年前也從天數館跳樓的歐同學;雖然我只有稍微知道她,因為她的最後一學期,我是她羽球初級的組員。

其實在那之前,我高三那年建中就有同學跳樓自殺。那時是早上第一節課,那是體育課。同班同學快要回教室上第二節課時,我們發現有一群人拉起封鎖線,我還有瞥見那個倒在地上的穿著卡其色制服的人體。回教室,十幾分鐘後大家用教室的電腦看,竟然就已經有網路新聞報導了。但因為不認識輕生的同學,除了震驚以外,久了我也沒有放在心上。

後來大二上學期,我修了羽球初級。那時我還不太會運動。每堂課最後我都流了很多汗,趕著去共同教室上林火旺老師的自由主義。我是羽球課那組的小組長––其實只是負責提醒大家來上課,還有傳達老師的指示,協調大家輪流在一個場上練習。因為這樣,我撕了一張活頁,請大家寫下聯絡方式,上面有大家的email和電話等等。

如果不算打招呼,也不算打球的過程,我頂多和歐同學說過兩三次話;我想不起來了。總之她的話不多。她瘦瘦的,染了淡棕色的捲髮。她常常淺淺一笑,有點無精打采,但絕不令人不悅。她好像確實帶著憂鬱,好像和旁人隔了一層保鮮膜,但又也許是我事後的想像吧?比起更多街上無神的路人,她的表情也沒什麼稀奇的。

學期結束,並過完年後,有一天,另一個當初的羽球組員敲我說,記不記得歐同學?我說,怎麼樣?她寫說,“她走了....”我點進去連結,看到網路新聞寫道,大四的歐同學是財經系卷姊,申請上研究所,與家人除夕吃飯時無異狀,不料忽然登上天數館頂樓,在紙條寫說生活不快樂,然後一躍而下。

畢竟我並不真正認識她,除了覺得遺憾以外,說老實話我也沒有什麼真正悲痛的。之後我在整理東西時,發現羽球課分組的名單,我又看到歐同學的名字。因為沒什麼互動,我甚至沒有加她Facebook。我突然覺得丟掉那張紙很奇怪,就留著了,但我現在找不到了。

上代數那一年,我常常坐在天數圖書館;我喜歡坐在窗邊,因為別人看不到我的電腦。有時我會往落地窗外看,想著,在大樓與街道之間的小塊空地某處,必然就是當初歐同學墜落的地方。我一邊思考群的表現,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見開車的人們上高架橋的匝道,同時黃昏先是把天空染成絢麗的彩虹,又漸漸淡下,只剩下車潮留下視覺殘影,最後尖峰時間過了,回到一片漆黑。

在生命消亡的始末中,有些事情特別難於理解,我又不太容易說清楚困惑在何處––說不定困惑的本身也是一種困惑。一個從秩序到混亂的過程發生了:就像進入睡眠一樣,但又有些不同,因為多了幾個不可逆的實驗步驟。一些原子不再能夠儲存原有的資訊,而漸漸沒入混亂,像融化的草莓冰淇淋裡,紅色和白色糊在一起,在最初幾秒我還認得出渦流的軌跡,沒過幾分鐘卻只剩下一攤髒髒的醬汁。

但我跟認識的人分享我感覺到的不對勁時,好像沒有人認真以對。大家好像都能很輕鬆地面對別人身上的死亡,和自己注定的死亡,而對此我永遠都一樣詫異。洛夫在《石室之死亡》的序言說,死亡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他寫死亡,只能寫成超現實的詩。那麼普羅大眾理解的死亡,到底是什麼?

至少如果是高壽的長輩過世,人們有一套面對的智慧。他們在黃色布幔的靈堂裡放上海芋,和穿著黑袍的主持人一起唸誦,假裝那位永遠善良的照片主人在另一個世界開著寬敞的車子,住著舒適的房子;穿黑衣的人們心裡半信半疑,卻又不得不面對明天的工作。

但是這次那個特別資淺的生命載體沒有被白布覆蓋,不在靈堂裡,也沒有人幫她化妝。某些謊言被揭穿了,我感覺。謊言是生命的動力。而憂鬱,沒有什麼秘訣––憂鬱就是拆穿謊言。是,我想我猜得到什麼是憂鬱;即使不是定量的,也是定性的。那時一切光彩突然黯淡下來,腳步也變得沈重,美食嘗起來像鐵鏽一樣,和朋友談話令人厭煩,連呼吸都好累。

憂鬱的人錯在頭腦太清楚了。這些人對別人毫不偏袒,對自己也不寬容,直到沒有任何一絲可疑之處;甚至開始質疑他的欲望,檢討他的自私,戒掉他的貪婪,最後生命的基座也被動搖了。他們的邏輯是一棟最堅固的城堡,卻也把山川大地隔絕開來,又沒有一種邏輯之外的力量可以抓住。

其實不管他們跨不過什麼,都是正常的。跨得過,才是魔法。大部分人靠著魔法生存,太習慣了而一無所知,雖然尚有一小群人,就像Sylvia Plath的小說“The Bell Jar”描寫的,被罩在瓶子裡,直到生機慢慢熄滅。

但不管人生有多痛苦,所有人在這邊的人都會消失––我有時壞心眼地想,這個乏味地事實是我唯一的安慰。如果很多人其實根本不適於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我要說這不是他們的錯),那他們也不用急。不用急著消亡,因為生者根本不在乎死者的消亡,就像死者也不明白生者的存活。所以他們像油和水一樣分開;因為表面張力分開,沿著最自然的方向分成兩個領域。曾經加快跳動的心臟,曾經紅潤的臉頰,曾經渴望的眼睛,在墓裡化為塵土。而仍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墓碑前的蕁麻得意地搖曳,因為在生死的搏鬥間,小草勝過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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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nods and curtseys and recovers
  When the wind blows above,
The nettle on the graves of lovers
  That hanged themselves for love.
 
The nettle nods, the wind blows over,
  The man, he does not move,
The lover of the grave, the lover
  That hanged himself for love.

• A. E. Hous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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