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自由藝
Apr. 4, 2016

三月二十二日晚上,打開電視我看到“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策劃的布魯塞爾“恐怖攻擊”的相關報導,馬上傳訊息問比利時的同學是否平安。隔天早上“世界史二”的劉慧老師講的也剛好是早期哈里發(Caliph)的擴張,實在有點巧。

討論課中同學讀到 Ibn Battuta 的旅遊日記。屆時的伊斯蘭世界傾向社會主義,甚至奴隸打破了盤子都可以去申請一個新盤子。與基督教早期發展中的教會分裂比起來,伊斯蘭對於外教已經相當寬容,因為基督徒和猶太人都是經書的子民(people of the Book),只是“有點小錯”而非異端。另一方面那個世界自然也不是完美,也有掠奪財寶(就像十字軍),也有鞭打奴隸(但希臘羅馬更甚),也有血淋淋的教派衝突(拜占庭教會爭論三位一體何嘗不是)。

也許是要藉由瞭解另一個文化我們才會破除偏見,澄清誤解。面對仇恨的根源,我們自然發現融合的希望,而去追根究柢我們為何不同,搞不好也會浮現我們的相同。不只史家要“辨而不華,質而不俚,不虛美,不隱惡”,尋常人也該如此。這時助教幽幽吐出了一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讀歷史。” ——在這背後,我想,他說不出口的是,“歷史系哪裡沒用!”

% % % % % % % % % % % % % % %

所以到底“人文教育與科學教育何者有用?” 當然,當然,我得先說明一下社會上所謂的“有用”是什麼。生活中用得到。可以賺錢養家。能滿足食衣住行。所以創作文學不如撲滅蚊蟲,研究醫學勝過設計衣服。沒有土木系的話房子會垮,但沒有設計師的話好像房子也沒有比較醜,反而還能省錢呢。總之科學有用,文科(arts)沒用。結案。

這樣何必爭論? 科學早就贏了,而且贏得太輕易了。理工科系搶走大部份的經費,自詡科技前沿。佔壓倒性勝利的現代科學,壟斷了“有用”的定義,而把一切文科斥為“無用”。我大部份理工同學都相當鄙視通識課。長輩擔心文科沒前途。連文科的朋友都非常憂慮自己究竟有什麼專長優勢。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常常聽到 “一本讀通! 尼采的心靈智慧” 或像 “成功人士都懂的歷史故事” 不然就是 “輕鬆讀小說,增強英語力!” 這種書,我卻沒有看過 “一生必學的一百個積分技巧” 或是 “量子力學也能看透人性”。

因為科學教育只有專家需要,人文教育則是為了每個人。讀柏拉圖我們發現古希臘時男同性戀被視為最高尚最純潔的一種愛,和今天大不相同。從基督教聖經中我們讀到羅馬帝國時期的下層民眾多麼窮困,衛生低劣,稅賦沈重。的確,外文,歷史,和社會系鼓勵學生去思考另一個迥異的脈絡,科學家則只要在體制中專心往上爬。

於是什麼時候大學成為重理輕文的職業學校了? 還不是在工業革命之後,資本主義當道,扭曲了這一切。我們忘了大學的初衷其實是培養一個“完人”呢。

話說在中古末期,兩種新階級也應運而生——自由民(freedman),亦即原先的農奴因為特許狀(charter)而能以貨幣贖得自由;或是自耕農(free tenant),亦即因為有些園主開放土地外租,這些僅需支付低廉稅金的佃農。現在各行各業一起償還勞役的折金,成為城市的雛形。學者聚居在一起授課,或為了行會(Guild)的需要去教育學徒,久之成為學術中心,甚至立案登記為大學。

這些“自由人”所需的種種技能被稱為自由藝(liberal arts)——包括文法,修辭與邏輯(在亂世中伶牙俐齒是很重要的),算術與幾何(它們是最純粹的先驗知識),音樂以及占星學(使渺小的個人和大宇宙達成和諧)。

而在文藝復興的時代,又有所謂的人文主義(humanism)——藉由熟讀希臘羅馬文獻(classics),以增強辯才為主要目的,學會熟練的表達自己。東羅馬的陷落使西遷的學者帶來古書,於是人們重新吸收古典思想的生機,從核心價值中衍生當代意義。

% % % % % % % % % % % % % % %

昔日的顯學今天被打入冷宮,只有經世濟民的科技當道,該說是現代人太過功利呢,還是古代人太不務實了呢? 我想都不是。是因為文獻上的十項全能的文藝復興人從來就不是所有人。

想想希臘神殿的金箔,山牆上的諸神,是由波斯的奴隸建設的。羅馬詩歌和戲劇中的貴族大口大口的吃葡萄,呼喚奴隸端走銀盤。英國士紳在海德公園(Hyde Park)參觀水晶宮(The Crystal Palace),印度軍人也在醞釀兵變。燦爛的文明永遠建立在對弱者的剝削甚至殖民。

而老百姓呢,是啊,人生太難,不如去賣雞排。就像《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電影演的,窮苦人家每天都是“一場戰爭”,而多活一天,就“少剩下一天”,寒風刺骨,瘟疫蔓延,沒有人會多看你一眼。不要說培養人文關懷,啟迪宇宙精神了,連字都不認識吧。

真相是那些音樂,文學,歷史和哲學都是有錢人搞出來的。巴赫(Bach),海頓(Haydn),或莫札特(Mozart)哪一個不是王宮貴族資助的。大哲學家維根斯坦(Wittgenstein)是維也納最有錢人家的小孩,克林姆(Klimt)來過他家畫畫,布拉姆斯常到他家舉行室內音樂會。托爾斯泰(Tolstoy )伯爵有一座大莊園,由他的賢內助幫忙照料,才有閒情逸致苦思他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

今天不也是一樣。新潮的時裝只有貴婦穿得起,龍蝦只有富豪吃得起,而窮人家學不起樂器。從前的貴族大有時間舞文弄墨,布爾喬亞(Bourgeois)也有空附庸風雅,但在今日社會很不幸的人人平等,自己的錢自己賺,於是階級意識得透過大學來鞏固。好在大學使上層階級成為“有教養的人”,要不然當初只是行會的學徒培養所吧。

當然,哲學教授還是堅稱,哲學是科學之母,就像每個博士最後都是哲學博士(doctor of philosophy)。可是不用自欺欺人了。各個科學是從哲學分出來的。亞里斯多德的自然哲學被物理學取代,黑格爾(Hegel)的心靈哲學被物理學取代,最後他們揀剩下的仍是“哲學”。知道語言遊戲(Sprachspiel)讓我更會說話? 辯證歷史觀,讓我們更通曉古今之變? 有一件事他們說對了,成功人士都要讀哲學,因為吟詠兩句尼采語錄人家才知道你唸過大學。

至於為什麼積分技巧不是顯學,量子力學中沒有大智慧,我想答案很簡單,就是今天的科學已經太過專門,必須要從小學習。它的艱深導致漠不關心,進而誤解,然後成為批判的箭靶,被和社會異化,環境毒瘤,與戰爭元兇草率地劃上等號。

沒錯,“大學是為了培養一個全人”——於是教育不能只有理工。曾經如此,可是時代在變。當年一個聰明人可以精通百家,現在窮畢生之力也僅得略通一門。那麼為何不讓未來的科學家早點接受專業教育? 如果小學沒有每天研究雞兔幾隻腳,國中沒有化簡多項式,高中沒有研究排列組合,那等到大學,怎麼看得懂結構力學或電路分析呢?

就算文科不宜偏廢,他們的標準也是雙重的。好吧我不是歧視,我只是懷疑,主張四書必修的教授之中,有幾個連光電磁是同一種波都不知道呢? 那麼當專家疾呼天線基地台對人體完全無害,微波爐也不會致癌,這時候我倒要看看誰會相信。誠然一般人不需要知道閔可夫斯基空間(Minkowski space)中的線性變換,但先了解一下質能互換的效果多大,再來討論核四要不要停建,也是應該的吧?

這些質疑一直都在。從前耶魯大學學生要花兩三年念希臘文和拉丁文,而他們面對學非所用的指責,竟然答以,“熟背拉丁動詞變化(paradigm)可以訓練心靈的學習力,而熟讀困難的希臘文,可培養勇氣與毅力。” 而當王安石的新法廢掉詩賦,代以策論,蘇軾則替舊法辯護說,策論其實只是事先準備好的陳腔濫調之排列組合,寫詩作詞卻是對原創力的考驗。

這是強詞奪理。如果要改變社會,我們不用學希臘文和拉丁文,不用知道“茴”字有四種異體字。了解到晚商的青銅器富有動物造型,西周初年的則有尖銳稜脊,這有比揮金如土的富豪高尚嗎? 三餐不繼的時代,誰有辦法引流觴曲水,喝酒喝到飽,思考“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呢。在書塾中涵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固然啟人惻隱,然而為何不直接去討論年輕人拿22k的貧富差距呢? 

更有甚者在納粹集中營寫詩,不是感同身受,反而是野蠻行為。這種藝術不只令人作嘔,有時更使人墮落。像柏拉圖說的,共和國(Republic)裡沒有詩人。藝術使人心蕩神馳,卻也照單全收一切邪魔歪道。華格納不是納粹,然而納粹引用的華格納則淪為宣傳品(propaganda)。拿破崙稱帝以前,軍歌也響徹雲霄,好在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沒有題獻給他,聽說啦。的確,藝術妝點平凡的世界,但科學才是中流砥柱。

總而言之人文素養沒什麼不好,卻不是最迫切必要的,於是不得不割捨。這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日前,因為被強迫降低會考成績門檻而影響升學比例的數據,使師大附中廢掉美術班,這顯示家長重視理工科勝於一切。柯文哲市長想要把中山和雙連站之間的地下書街改成美食街,還要調漲小巨蛋的租金。

這實在太誇張了。想像一個可能世界,死寂的餐廳裡沒有任何音樂,而為了節省LED燈呢電視都是黑白的。那就像小說《記憶繼承人》(The Giver)中的“社區”(Community),其中種菜的只知道種菜,養小孩的養小孩,並由超級計算機幫我們最小化痛苦,最大化效益,代價則是必須放棄許多原始的事物,我們曾經珍惜的美好事物。

% % % % % % % % % % % % % % %

何必如此呢? 藝術未必只是享樂而已,因為作品的背景時空也能借鑑今日的社會。柏拉圖的理想國之中,也把音樂(即戲劇和口傳歷史)和體能訓練放入義務教育之中啊。托爾斯泰曾經親自上沙場,擔任克里米亞戰爭(Crimean War)的砲兵指揮官,曾和農民一起下田耕種,才會告訴我們,真誠的藝術是為了每一個人。就像普立茲獎詩人普拉斯(Sylvia Plath)在百年最冷的冬天,水管凍裂,沒有暖氣,牙齒發抖著寫下最後一本詩集。

再講到經典著作或許謬誤百出,其中的關懷卻超越時代。我們可以笑孔子的“仁”的概念模糊不清,卻不能不肯定他在分崩離析的世界中思考是非而不是利弊,秩序而非權謀。康德(Kant)的定言令式(Categorical imperative)也許漏洞百出,但他的終極關懷是希望真善美能合而為一,使世界終成一家,就像《快樂頌》(An die Freude)裡面說的“全境的人們皆是兄弟”。維根斯坦把萬貫家財捐出來,上過戰場,當過老師,再回到大學時,花了十幾年思考語言的本質,最終的目的是因為他認為,活在法西斯崛起的時代,只有掃除虛幻不實的語言,我們的社會才能恢復秩序。

所以呢,科學教育的“用”在此時此刻,人文教育的“用”卻是百年大計。一個經世致用,一個潛移默化。二者涇渭分明,毫無交集,當然就沒有高下之分,也沒有爭論的必要。面對下一代的教育,它們應該相輔相成,不宜偏廢。

大錯特錯! 科學未必不是浪漫。物理和數學的訓練也產生了另一種透明的資產,也許是單位的觀念,計算的技巧,或架構的內容,哪一天卻搞不好有畫龍點睛之效。顯微鏡下的發現常源自荒誕不經的好奇,樂在其中的追尋更不打算明天就要派上用場。

像Arikan花了二十年研究的 polar code 在特殊情況能達成夢寐以求的通道容量(channel capacity)——通訊時傳播可靠資訊的上限——甫提出時學界沒有人相信這個早就被放棄的念頭。而RSA加密演算法的三位先生,念大學時應該沒有想過數論中的費馬小定理(Fermat's little theorem)有任何實用性,更不要說每分每秒的銀行匯款和網路交易上面吧。今天研究量子計算(quantum computation),拓撲絕緣體(topological insulator),或類神經網絡(neural network)的同學,也常被嘲笑不切實際,但說不定半世紀以後這些才是顯學呢。

另一方面文科的應用一直在身邊。二月初台南維冠大樓倒塌時,賴清德市長擬將把一部分廢墟破壞掉,去救最底層的一百多人,又因為偵測到生命跡象而暫停;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簡直是福特(Philippa Foot)教授的電車難題(trolley problem)翻版啊。而兩年前抗議服貿的學生衝進行政院的例子,就是令人頭痛的法哲學問題——公民不服從能否凌駕法律,以及違法之後應否背負刑責。

勉強要說科學與文科有什麼不同,也許是科學主張“真命題只有一個”——這使我們放下身段,檢視證據,因而更加接近真相一點兒;卻也可能毫無變通,而不容異己。文科主張“真命題有很多種”——那麼面對彼此衝突,我們選擇慈善的胸懷;然而也可能墮落為浮濫的相對主義(relativism),降低擁護信仰的標準。兩種教育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他們結合起來才是一個“能追求自由人生的人所必備的技能”,也就是博雅教育——今天我們稱呼自由藝的方式。

% % % % % % % % % % % % % % %

然而這樣的理想不一定非要,也未必能,在課堂上完成。從小讓小朋友動手創造作品,勝過在外面才藝班補習。而通識學分未必需要在課堂中滿足,因為課外活動豈不比申論題更好嗎。讓小孩子去嘗試,去探索。社會需要有人穩紮穩打,也要有人激起驚濤駭浪。人生不是一場馬拉松——就算輸了又怎樣。何必幫別人裁決怎樣的人生抉擇最對? 

然而這一切都要在承平而富饒的社會才可能。殘酷的是,資源永遠有限。在貧窮的社會,燒錢的基礎科學淪落為紙上談兵,而藝術也是奢侈品——那時科學和文科都不能施展全貌。那麼大家責怪“萬般皆下品,只有讀書高”的想法,那只是表象:  作父母的當然擔心小孩子吃不飽穿不暖,因為有些專長的工作真的不好找。

所以這裡不是沒有鮮嫩的幼苗,而是沒有鬆軟的土壤。我們沒有生生不息的藝術風氣,又不能支持無憂無慮的科學探尋。維也納有多少間咖啡店,倫敦就有多少間博物館,紐約多少場音樂劇。我們的街上沒有名師大家演講普及物理,只有書店裡一櫃一櫃的星座命理和勵志心理。

要改變現狀,只是再次提醒我們教育的重要,不論哪一種。而要花多少資源在立即的支票,多少在漫長的投資,永遠是一種妥協。儘管如此,現在撒的種子日後也許就是豐收。

讓遍地的野花盛開,紅的藍的紫的,被雨水澆灌,被微風撫觸。有一天小朋友會拉著你的衣袖,指著,“那裡! 滿山的石南!”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QED31415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