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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聽好——聆聽,分析,欣賞
Dec. 1, 2015
 
[賞析的需求與目的] 音樂帶來喜悅,激起哲思,洗滌悲傷——它無疑值得我們耗費寶貴的生命去認識。當然,自然的,有人嚮往得親身成為浸淫長年的專家,有人則太忙了,而始終只能嚮往。聽見同一首曲子,有人看見落葉,看見春雪,而有人尚未看懂五線譜。於是有一群人主持節目,寫樂評,寫節目單,試著引領他們進入這座殿堂,希望這些賞析(欣賞與分析,他們會說),讓更多人更懂音樂了,多多少少啦。
 
有人讀賞析,是為了為了更認識這首曲子,更了解作曲家的意圖。也有人單純為了比較不會睡著,或(既然花了昂貴的門票錢)比較知道要聽什麼。但為什麼要賞析? 我聽到我的,你聽到你的,這樣不好嗎? 如果我不是海豚在聽超音波,或你不是大象在聽超低頻震波,那(除非你是極端懷疑論者),我們聽到的聲音應該是一樣的。於是為什麼有人自詡資深音樂人,有人卻慚愧(他們自己會說)腦袋一片空白? 
 
[愛樂寶盒] 我以前常聽愛樂電台,結果覺得廣告太多了,其中特別常宣傳的是他們的產品“愛樂寶盒”。因為聽眾常反映“求助無門,找不到資料,買錯CD (所以只有他們是對的?),浪費時間金錢”的情形,所以這套CD ,“企圖擴大聽眾音樂格局的延伸,每首樂曲都是精選版本,並都安排有聲導聆,”適合在開車時,運動時,辦公時(好累噢,每天都要聽愛樂寶盒),使我們“在最短時間內,以沒有壓力的方式,對樂曲有基本了解。”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賞析這麼神奇,不過儘管賞析的方式有百百款,他們常有些共同點。
 
[質疑: 樂評都很像] 首先,它們長得都很像。快樂章都威武莊嚴,雄渾壯闊,氣勢滂礡,激昂悲憤。慢樂章一定都細膩優美,如泣如訴,清麗哀惋,感人肺腑,柔情似水。我等一下查字典可以找到更多字。我在想有沒有辦法寫個template,可以自動產生樂評。你一定都講好的部分嘛! 好像人家買新衣服,你總不能說,啊,我覺得你有點變胖了,不過穿起來還是滿好看的。你不可能說第一樂章虛弱無力,第二樂章枯燥呆板,這樣CD怎麼賣得出去? 
 
[質疑: 樂評無關內涵] 其次,它們都講一些有的沒的老梗。提到布拉姆斯(Brahms),就要說他跟克拉拉舒曼(Clara Schumann)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們就朋友啊! 鄉民是有什麼障礙啊,一定要他們在一起啊! 提到貝多芬,就一定講到他耳聾啊,戰勝命運的悲憤啊。所以把貝多芬,從一個偉大的作曲家,講成一個有名的聽障人士。提到蕭邦,就會講到波蘭戰亂啊,被俄國瓜分啊。假如波蘭舞曲寫的都是亡國之恨,有辦法寫十幾首? 還有,只要看到提獻(dedication)對象是女的,就要自己腦補這其中背後有八卦。這通常就是那些貴族花錢贊助,拉抬自己知名度而已啊! 就好像今天社長辦鋼琴社公演,就去活大挨家挨戶找商家贊助,剛好經理是女的,一百年後大家就說社長暗戀人家,那他到底暗戀多少人啊!
 
[質疑: 樂評與聆聽的關係] 最後,寫了半天,到底跟那首曲子有什麼關係? 你看到書上說這是一首奏鳴曲(sonata),那是一首賦格(fugue)。有什麼不一樣? 講些有的沒的,不是在賣弄辭藻嗎? 你說這個曲式是A-B-A-C-D-B’-A-coda。呃,這很重要嗎? 可以吃嗎? 這好像老闆泡咖啡給你,你說好喝,結果老闆說,“不,你還不懂咖啡的美。首先,你要知道咖啡因的系統名是1,3,7-三甲基黃嘌呤,化學式是C8H10N4O2,和可可鹼與茶葉鹼都屬嘌呤,只差一個甲基....” 那你應該會說,“你有病嗎?”
 
這些問題是環環相扣的,而且許多混淆不清的想法摻雜其中。也許我們應該先定義什麼是分析,什麼是審美等等。但這些是非常個人化的事。轉念一想,如果是有公式化的處理方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介紹的書籍不斷推陳出新呢? 這就好像新的減肥藥一直問世,但是假如說任何一種對每個人都有效的話,藥廠就不用再研發新的啦!
 
[範例: 中華民國國歌] 也許我們應該從實際的例子來賞析看看。我們就來聽一首偉大的,家喻戶曉的曲子——中華民國國歌。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
“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
“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澈始終。”
 
[歌詞] 歌詞前4句交代了中華民國的以三民主義為圭臬。(最近蔡英文唱國歌的時候跳過“吾黨所宗”,不過“吾黨”應該是“我們”的意思,不是“國民黨”的意思。例如“吾黨之小子狂簡, 斐然成章。”) 5到8句進一步描寫革命先烈的風姿。以誇飾描繪他們早晚都不休息,心中未曾離開三民主義。革命家是人民出身,卻不曾忘記民族民權民生,而三民主義也是為了人民。這又再度強調全文的核心,可以說緊扣“民”這個字。咨,嘆詞。匪,不。夙,早。9到12句總結了前面,緬懷先烈,也以他們作為風範。矢,發誓。一再重複的用字(“矢”,“必”,“一”)營造了苦口婆心的語氣,使民國肇建,中原板蕩的不安躍然紙上。
 
[韻律與用字] 全文隔句押韻,以四字一句,這樣的傳統可以上溯詩經。這些文言的用字(“咨”,“矢”)或古老的句法(“主義是從”),也與先秦的青銅器銘文遙相呼應。然而適度的重複又營造了迴環復沓的韻律感,一些較白話的用字(“必信必忠”,“為民前鋒”)使全文更加貼近人民,否則“民”也可作“氓”,“心”也可以作“衷”等等。
 
[象徵] 我們再來看音樂中的象徵。開頭(m.1~4)以好幾個三度(thirds)勾勒出主調的三和弦(triad)。[m.: measure,小節] 數字三出現在“三民主義”之中,而三和弦是西方音樂的磚石,那三度既然可以疊製成三和弦,就是整個音樂世界的原子了。整體的形式,慢快慢的“三段式”,又呼應了數字三。
 
[動機發展] 動機發展方面,也井然有序。第一段(m.1~8)是比較慢的。看似信手拈來,其實這段動機(G–E–D–E)是之後變化的基礎。緊接(m.5&7)的模仿重現,或對比發展(m.17&19),無不呈現古典式對稱,內容卻活潑有致。一開頭的G音(“吾黨”),逐步升高到C音(“建”),到D音(“前”),最後是最高的E音(“心”),腳步越來越快,比例也相當勻稱,可謂大師手筆。
 
[節奏] 形式的完美,卻不代表音樂的死板。全曲的附點(dotted notes)節奏(除了m.9~12附點節奏不曾間斷),像是進行曲的宏偉,例如著名的馬賽曲(La Marseillaise);又有送葬的憂傷,像蕭邦第二奏鳴曲的慢樂章“送葬”樂段,或是貝多芬第十四鋼琴奏鳴曲(俗稱“月光”),哀思不絕於耳,彷彿見到了革命烈士為人民的犧牲。而新和聲經常從第四拍出現(特別是“以建民國”和“夙夜匪懈”),小節與和聲節奏的脫節,頗值得玩味,有爵士樂一般的活潑。想想看最近流行的歌曲“Let it Go”裡面就有多少附點和先現音(anticipation)。
 
[結構] 但從另個角度觀看全體結構,第一段(m.1~4)中庸速度的呈示如首樂章,旋律緩慢莊嚴;第二段(m.5~6)的輕快斷奏有如詼諧樂章,音型重複律動;而第三段(m.7~8)像慢樂章,和聲變化速度加快,出現抒情的下屬和弦;那麼速度轉快的第四段(m.9~12),是唯一的終止式(cadence),就相當於終樂章了。這不也像是一個小交響曲嗎? 這樣的設計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終樂章略具雛形,但中華民國國歌卻在12小節之中完成,不可謂之不妙。
 
[調性與和聲] 在調性設計上,更有許多巧思。C大調是沒有任何調號的,傳統上常被當成光明,開敞,快樂的。特別注意到開頭僅出現C, D, E, G和A五個音(m.1~6),可以當成傳統的宮調式。然而轉瞬間(m.7)進入G大調,也出現了陌生的導音: ♯F音,有如清廷至民國彼時,西方科技對中國造成的巨變,令人歎為觀止。然而經過一陣混亂,並出現了五聲音階缺乏的F音(“爾”)和B音(“民”)之後(m.5~6),又回到了純粹的五聲音階(m.12~20)。不同的是,和聲不再呆板,出現了壯闊的終止式。這樣的樂觀,有如洪水中的一根橄欖枝,象徵著亂世之中,中華民國必將崛起。
 
[小結] 有史以來,從來沒有任何一首歌曲能在短短20小節展現出如此多端的轉折,如此深邃的哲思,連貝多芬的交響曲和李斯特的練習曲都相形見絀。它的簡短,是千錘百鍊篩選出的典雅。歌曲與歌詞的意境完美配合,不失西方古典傳統的風範,卻又兼容並蓄東方的素樸與穩重,有如海納百川。中華民國國歌具體而微展現出整個音樂文明的集大成,是人類藝術的瑰寶。
 
[批評的任意性] 你們可能覺得我在胡說八道,想要憤而離席。我確實是在胡說八道啊! 不過這就奇怪了,為什麼批評家可以把一個東西講得很神呢? 好像部落客“好色龍”說的,“作者寫,‘窗簾是藍色的。’ 而國文老師腦補解釋,‘藉由窗簾的顏色,引出作者的被束縛以及憂鬱的傷感。’ 但作者的本意,‘窗簾就是他媽”——不可以罵髒話——“就是,該死的,天殺的藍色而已!’ ”
 
[廢文版唐詩] 但是批評家也可以把備受肯定的經典講成一文不值,就好像最近有網友把唐詩改成廢文,被瘋狂轉載。我們就發現原來古人也都滿中二的。
 
“〈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廢文版: 前面沒有人,後面也沒人,這世界好大呀,於是我就哭了。
 
“〈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廢文版: 太陽下山了,河流到海裡去了,你想看的遠一點,就給我爬高啊!”
 
[廢話體] 所以有一個大陸人烏青,直接撇開虛偽的辭藻,發明的“廢話體”,像這樣,
 
“〈對白雲的讚美〉: 天上的白雲真白啊 / 真的,很白很白 / 非常白 / 非常非常十分白 / 極其白 / 賊白 / 簡直白死了 / 啊
“〈一種梨〉: 我吃了一種梨 / 然後在超市裡看到這種梨 / 我看見它就想說 / 這種梨很好吃 / 過了幾天 / 超市裡的這種梨打折了 / 我又看見它,我想說 / 這種梨很便宜”
 
[判斷的角色] 可是大家會說唐詩是詩,廢話體是廢話,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是我們的判斷。那每個人的判斷不一樣,怎麼辦? 沒辦法啊,像國中課文“雅量”裡面講的,同樣一件衣料,有人說是棋盤,有人說像稿紙,而一位外號叫大食客的同學說,“真像一塊塊綠豆糕!” 不用說藝術這種主觀的東西了,連要不要簽服貿,有沒有“利大於弊”,“利大於弊”,“利大於弊”(很重要所以講三次)都沒有共識。可是也不能說因為沒有共識就講說,啊就簽下去好了,就跟他結婚好了,我們講話還是要有根據啊!
 
[巴哈前奏曲] 讓我們看下一個例子: 巴哈(J.S. Bach),平均律(the Well-Tempered Clavier)卷一,c小調前奏曲(BWV847)。我特別選這首曲子,除了他很短以外,也因為他沒有明顯的段落。似乎是興之所至,想到哪就寫到哪。這樣還有什麼可以講的嗎? 去分段,去解讀語義,比較類似曲種的異同,還有意義嗎? 
 
[分析] 不如直接從頭來看看。我們可以注意到第一個樂句(m.1~4)不論和聲還是句法都自成一段。每個小節都像是一個6聲部的分解和弦。演奏者可以選擇強調,或聽眾刻意聆聽,外聲部或內聲部的旋律。而如果從和聲上來看接下來(m.5~6 & m.7~8 resp.)是模進(sequence)的。我當然可以這樣一直下去,但什麼事情超過三次就無聊了,所以現在左手音型開始稍微不同(m.10),右手音域也漸變小,幾乎要撞在一起了(m.14),靜止在♭E大調。如果這首曲子是彈簧,這裡就是被壓扁蓄勢待發的狀態。
 
但接著和聲以很快的速度轉回c小調(m.16ff.),然後出現類似終止式的樣子(m.19ff.),音型漸漸展開(m.21~25)。這時右手♭A音(m.24)旋律上沒辦法再上去了,左手G2音也是目前最低的一個,真不知道他要怎麼接下去。沒想到這時(m.25)右手自動消失了,剩下左手的聲部。而重複兩次的規律被打破,開頭的音型(C5–♭E4–D4–♭E4)也出現變化(♭A3–F3–E3–F3等等)。巴哈太神啦,他只是少重複一次,聽起來就很不一樣,太奸詐了。
 
類似的一些和弦又重複一次,這時也應該結束了吧? 結果(m.28)速度加快(presto),每小節換四次和弦,音型還是同一個。一開始兩隻手彈,先少右手,再來少左手,結果你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真的是很省錢。既然有快的,現在不妨來個對比。於是音域下降,好像要結束了,突然(m.34)又變得很慢(adagio),像是幻想或宣敘(recitative)的風格,最後(m.35)一口氣加快(allegro)結束全曲。
 
[變化與統一] 這就是西方音樂傳統: 總是都有新事件問世,一直有緊張(tension)與鬆弛(release)的交錯,形成錯綜複雜的大大小小拱形。看起來好像是不費吹灰之力,其實很難改動任何一小節,起碼一改就要改很多。所以我覺得聽音樂只是為了放鬆,是很奇怪的說法,因為這很浪費呀,好像我有一條很好的黑鮪魚,應該當生魚片吃,可是我拿來絞碎當魚丸煮。從另一方面來講,作曲家其實很好當。因為從頭到尾就一個動機而已嘛! 巴哈只是把它重複,截斷,加快,放慢,翻過來,擴展....難怪有人已經在研究電腦有沒有辦法作曲了。始終求新求變才能維持觀眾興趣,而材料的節約又是連貫性的重要依據。這兩個極端如何平衡,甚至雙贏,就是考驗才華的地方了。
 
[分段] 綜觀全局,其實有許多理解的方式。從和聲上第一次回到c小調(m.18),旅行回家,至此告一個段落;而之後延長的終止式一直到回到C3音為止(m.34),可當成第二段;最後尾聲(m.36)就自成一段了。可是也可以說,開頭到轉到♭E大調(m.14)為止,可當第一段;卻突然在和聲和音型上都有所變化(m.15),直到半終止處(m.25)可分一段,是第二段;由此開始一連串的裝飾奏是密不可分的,可成第三段。不同的觀點影響了演奏家強調的些許自由速度(rubato)與表情等等。
 
[蕭邦第一敘事曲] 有了這樣的想法,讓我們檢視最後一個(儘管很複雜的)例子,蕭邦(Chopin)的第一敘事曲(Ballade in g minor, op.23, c.1831)。
 
這麼長的一首曲子,我們應該如何切入? 我也在想這場演說要用什麼呈現的方式。我總不能像電視名嘴一樣說,“沒錯,各位觀眾,蕭邦在短短的一生,竟然寫了四首敘事曲,四首耶,而且每首都是經典!” 主持人就說,“蛤,真的嗎? 到底是什麼樣的神秘力量,賜給他如此源源不絕的靈感? 我們廣告之後,繼續回來大揭密!” 不然就是像選舉造勢一樣,“今天好多人來到現場,一起來聽見蕭邦,我們都是最熱誠的愛樂人,你們說對不對啊! 讓我們一起聽見他的敘事曲,聽見台灣人民的聲音,你們說,好不好!” 
 
[題解] 不過我總不可能像這樣賞析,因為欣賞是非常個人的事。但可以摸得到的是題目,那我們就先看一下。所謂“敘事曲”(ballade)是什麼意思? 這個字本來是芭蕾的間奏曲或舞曲,也指一些複沓的歌謠形式(很多古詞彙本來就是模糊的)。然而,蕭邦也可能從同一個字根聯想到中古時候的敘事詩(ballad),顯然也讀過Mickiewicz的敘事詩。儘管有人嘗試要把蕭邦敘事曲和此人的詩對起來,其實不加標題的舉動當然也是蕭邦的決定。這樣子,聽眾的想像力可以更不受拘束。
 
於是後一種解釋比較恰當。與其說是無憂無慮的舞曲,四首敘事曲似乎更接近一個吟遊詩人(minstrel)的故事,或是街上小販(chapmen)賣的歌謠本的聳動歌詞,也許可以跟宋代茶樓裡的話本來類比。十九世紀一些浪漫思潮(romanticism)興起之後,很流行把音樂和文學結合,像是特別是去挖掘中古的文化根源,再創作一些傳奇故事(romance)。並且和啟蒙時代大不相同,較先前更誇張的表達方式,如驚恐,敬畏,病態的情感也被納入藝術界。
 
[呈示部: 序奏] 開頭來看像是序奏(m.1~7),這部分沒有和聲,他的調是游移的。琶音漫步了這一大片音域,好像攝影機從高空環視荒涼的鄉間。帶著曼陀羅琴(Mandola)的吟遊詩人坐下來,跟圍觀民眾說,來呦來呦,各位客倌,從前從前,有個王子與公主....。不過最後發現並不是♭A大調,而是一個不祥的小調的感覺(是g小調的neapolitan, N6),還有一些不和諧音(m.3:♭A5–G5–♯F5; m.7: D3–♭E4)。
 
[呈示部: 第一主題] 至此終於有和弦出來了(m.8),可是整體的節奏是緊張的。這個主題,好像嘆息一般,接著三番兩次(m.14 & 26)到平行(parallel)的♭B大調的屬和弦上,卻又垂頭喪氣轉回來g小調,然後一副要終止的樣子又綿延不絕,又被規避掉(m.32),出現一串像歌劇一樣的裝飾,終於才告一段落。感覺這個人就很難相處啊! 好像你問他中午要吃什麼,他說隨便。你說吃鍋貼好不好? 他說,可是我昨天才吃鍋貼。你說吃炒飯好不好,他又說,炒飯太油,想吃別的....。想想看莫札特或貝多芬的曲子,很少這樣子。他們個性就很直啊! 一開頭主和弦就出來宣告啦,整個調的感覺很老實啊! 結果蕭邦現在在搞什麼啊,演了一兩分鐘,主調還搞不清楚,轉了半天又回到原點,在那邊優柔寡斷,很會騙錢欸。
 
下一段(m.36),左右手都呼應主題(♭B4–D5–F5–♭E5),又加快奏了ㄧ次。這個倚音(appoggiatura)呼應主題(m.9: D5–C5)接著這個激昂的段落(m.48),和聲節奏加快,一再強調的也是類似的倚音(C7–♭B6–D6–♭B6–A6–D6),然後寂靜下來(m.56以後)轉到♭E大調。其實要從g小調♭E大調豈是難事(m.62ff.),但是歷經各種劫難之後又回到原點,才終於離開家鄉,這個就是連續劇嘛。這邊的純五度或四度(m.65)像是號角聲(以前的法國號只有幾個音而已),傳統上常用來象徵離別的,也呼應這裡悠邈的音響。
 
[呈示部: 第二主題] 這邊真的是很優美(m.68),不妨當作第二主題。他像是一個舞曲,但是沒有用呆板的伴奏,單聽左手的圓形的律動,就很好聽了。如果換成四拍子,味道都不對了。不和諧音常常延遲了好幾拍(如m.73的G5要到m.74的F5才被解決),讓人覺得糾結。下一段,右手又是主題了(m.82),左手形狀也類似,前面悲涼的第一主題變得這麼優雅了。同樣材料每次再現,因時因地都會各有千秋,就跟人的心一樣善變,隨著脈絡的迥異,也扮演了敘事的不同角色。
 
[發展部] 到了這邊,如果照奏鳴曲式(sonata form)的傳統,從段落或氣氛看來,都是標準的呈示部(exposition)的樣子。從慢開始轉而緊湊,經過過渡部分(transition),緊扣主題動機發展,然後以新調上的抒情旋律結束。像連續劇裡男女主角邂逅,然後接下來男主角一定就被壞人追殺,然後忘不了舊情,然後女主角開始生重病臥床....我們舊有的經驗知道,一定不會這麼輕易放過的啦,還會給他們無數的磨難,最後才皆大歡喜啦。一個作品會有跟我們認知重疊的部分。然而每個作品除了呼應一定的傳統,也會保證帶來些許的驚奇。如果真的全都是老梗,那應該沒人想聽,都知道了嘛。就像老師出考卷,不可能全部都跟作業不一樣嘛,這樣就沒人會寫啦! 但是又要有一點新花樣,這樣才防止考100分的人啊!
 
現在作者轉到遙遠的a小調重現主題(m.94),這次卻是在屬音E2上,氣氛又轉緊張(如m.102的不和諧的大七度倚音),結果第二主題竟然先出來了(m.106),這完全超展開啊。這次第二主題卻沒有結尾,而是(m.118ff.)以八度推至最高音(m.124)。在♭E大調屬和弦準備,右手的週期與小節錯開 (m.130)。
 
接著是和過渡部分(m.36)很像的,卻比較詼諧也快速許多的一部分(m.138)。然後模進節節升高(m.146),變奏一次(m.150),突然(m.154)成為♯F小調的主六四和弦(我們知道這是最緊張的),用半音滑到♭E大調的主六四和弦(m.158),又驚嚇了一下(m.162),才終止到♭E大調回來。這段是全曲最輝煌的,和聲最飽滿的部分,多次橫掃整個鋼琴的音域(m.124ff, m.130ff.;m.158~165)。
 
心理學家說,看完一個資料,開頭和結尾被記得最清楚,中間的就被忘了。這表示我們看東西要從前後文來看,因為實際聆聽的感受未必是那樣。那跟著劇本描述了這麼一大段,代表什麼? 就整首的地位來看,這一段類似於傳統的發展部(development),卻比傳統的奏鳴曲式複雜許多,也用了新材料。這麼奇奇怪怪的寫法,在當時大概也前所未見吧。此外,雖然有許多炫技的(virtuoso)安排,承接卻相當自然。我也不知道怎麼講,反正很順就是很順啊! 
 
[再現部] 沒想到現在出現的竟然是第二主題(m.166),在原調,稍微變化卻大致完整。之後(m.194)我們才最後一次聽到第一主題,也以原調出現。不同的是,現在低音是屬音了,陰沈的氣氛比開頭凝重,其實跟第二次出現(m.94)比較像。本來要回家了,卻比原來更緊張,真是很會拖戲欸! 仔細想想,如果第一主題以冗長篇幅重現第一次呈示(m.8ff.),是否合適? 可能會有點打斷中間的連貫性。作者安排這個次序,一定是他覺得這個最好。我現在去調動一個小節,一定會怪怪的,除非我把一整頁都換掉。
 
[尾聲] 現在連續劇演到這裡,出現各種意外展開,每次重現都有事情不對勁——本來憂傷的變得輕快,本來寧靜的變得凝重,再現順序也不一樣,好像什麼都不對了,就有事情還沒了結啊。如蕭邦其他三首敘事曲,僅僅是再現前面的材料已經不夠刺激,於是(m.208開始)作者又加入一個尾聲(coda)。我為什麼要示範給你們聽呢,就是讓你們知道,不要看Zimmerman這麼輕鬆,其實這段真的還滿難彈的,我一定會彈錯,於是視覺上的困難也讓觀眾感受到曲子的高潮。
 
這邊材料好像沒什麼關係,不過也有一些地方呼應前面,像是napolitan 和弦 (m.216: ♭A5–G5–♯F5, cf. m.3),和一串倚音(m.234: C7–♭B6–♭B6–A6–A6–G6, cf. m.36ff. & 48ff.),類似前面(m.106)的左手伴奏(m.206),之前不安的減七和弦(m.101ff.)現在隨著半音階再現(m.243ff.)。接著是許多音階,第二主題的附點(m.252),及主題的片段出現(m.253),以尖銳的雙手八度結束全曲(m.258)。
 
[結語] 現在我大致敘述完了整個劇情。跟還沒仔細檢視以前,我們獲得了什麼? 有啊,現在我們更清楚了許多動機之間的關係,把前後段落的連續性放在心上,注意到和諧與不和諧的交錯。這整首的形式不能用一個簡單的方式被歸類,而是期待聽眾更主動的融入情境,自己去分段,類比,與詮釋。那麼也許我們可以說,聽覺就是一種想像力的遊戲,前提卻是需要我們熟悉整個劇本,才能一起參與。
 
今天與其是跟各位賞析一首特定的曲子,比較有意義的是激起大家思考這些問題。一開始我提了很多責難,但我選擇不正面回應他們,而是從實際範例去看。不過,我相信有一些解答的蛛絲馬跡漸漸浮現了。我的重點並不是一定要大家用艱深的詞彙來描述音樂,而是一個不斷反省與觀察的過程,這個,我想,是人人都可練習的。畢竟,欣賞是一個私人的過程。
 
說到這裡,既然聽眾也是創造者,那麼又何妨要求標準答案。偶爾為反對而反對,跟人吵吵架也不錯。雖然如此,唯有我們知道我們在講什麼,毒舌評審的意見才有所助益。那樣,又像“雅量”裡面講的,“你聽你的鳥鳴,他看他的日出,彼此都感受到等量的美。”
 
(今天小編我呢,很榮幸受台大鋼琴社的委託,為同學帶來這場演講。平常很少有機會表達,但發現台下反應不錯,讓我心中竊喜不已。事後學弟還特別給我演講費,真是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可惜今天來的人有點少,於是我就寫成講稿,歡迎大家交流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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