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喻失義 [一字未改]
蕭維翰 June 2, 2014
大學最後一個學期的寒假,《時空》的編輯捎來一則訊息,與我討論是否有意願將當年寒假在物理營分享的對於大學物理系教育的看法整理成文字。我內心的意願矛盾:既不希望自己一廂情願的理解貽笑大方,卻又奢望畢業前再系刊上忝署自己的名姓。適逢週末一趟南返的安排,我與友人在成功大學午後小聚,便以此事為引。
大學路 22 巷的咖啡廳,揀了一個落地窗旁的座位,服務生送來菜單,我翻開謄錄作業計算過程的筆記,利用零散的時間完善一些計算的細節。 五月日滿安平,鳳凰花城街道溽暑蒸騰,友人腳尖踏著行道樹的倒影而來,汗滿雙鬢。
「你記得我上次同你說,寒假作剛、穎任和我被物理營邀去經驗分享的事嗎?那天負責編輯《時空》的學弟跟我談了一下將這段對話轉化成文字的想法。」
「這感覺很怪,相信過三個月我大概就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與原本的自己矛盾的論述,寒假時我也對聽者們坦誠了,這是我最誠摯的允諾罷。你記得楊牧是這麼說的:『歲月是河流,忽陰忽陽,岸上的人不能追究閃爍的得失。』那麼隨波逐流載浮載沉的人又怎麼去評價與論斷呢?」
「不好意思。蘋果蜂蜜醋飲是?......」
服務生送上兩杯飲料。友人忙啜了一口醋飲解渴。雙臂拉得直直的,我又往後倒入沙發中。落地窗外陽光在路樹樹葉上翻滾,踏下金色的足印,翻進窗內,寄色澤於冷飲。重來又是三年。問訊湖邊春色,拜別了一城的鳳凰花,北問他鄉的杜鵑後,現下與窗外的阿勃勒對眼,重來又是三年。這條路以前常走,遇得上還沒結婚的化學老師在這裡挑衣服,偶爾吃麥當勞或喝星巴克。那個十字路口左彎勝利路就是宿舍,三餐都得走那條路的,什麼非慣性坐標、彈性碰撞的圖像,常常就是在行走時構思的,同時閃避阿勃勒的果實。
「你四月回來沒能細說,所以你究竟講了什麼?」
「記得我把題目命名得很玄,但主要是想闡述一些差異,進物理系前後到作專題這些階段對讀物理的想法。」
宿舍在分部,一條地道外接著校區,紅樓外的小走廊是科學教育大樓,五年前實驗室內化學材料沒收好,醋酸味瀰漫教室整整一星期,工作桌上散落的電子元件、實驗樣品。鍍膜後送進高溫爐燒結,再送去成大給電子顯微鏡拍照,懵懂無知的年紀只覺得很新潮,彷彿昂貴尖端的儀器才得以測量、實證科學。幾個街區外就是車站,金石堂、敦煌等連鎖書店列在路上,從波哥轉上民族路,天下版 Feynman’s Lecture on Physics 還沒翻譯完,夏日的週末常窩在敦煌的二樓讀電與磁的分冊、觀念物理化學,腳尖輕敲地板是不止息的鼓聲。那幾年學物理有很多想像、手繪的痕跡,最常操作的數學技術是三角函數,也是視覺性的。
「或參與一些科學、現象學的創造與觀測如你我分別見證超導體的奇異與一些無機有機奈米材料基板的電性,抑或透過流利地標記一些 角,描繪一些拋物線、橢圓,我們天真而自滿地覺得自己更深刻地認知了這個世界。『看!這就是衛星的脫離速率。』之流。對於自己藉由類似手法認識世界的能力及極限有了更深一層的想像。回想起來挺可怕,我們甚至在一年級時就上杜鵑花節宣傳這樣的想像。」
「那物理系的物理又是怎麼樣呢?」
「就你也曾經歷過的......瑣事嗎?」
我吸了一口紅茶堤拉,裝飾的巧克力粉一呼氣就散在桌面上,細碎繁瑣。
「進物理系,尤其是大二後,學習物理的認知好似被重新定義了一樣。也未必適應不良,但少時的想像就被扭曲了,我們不再畫力圖,直接寫下 Lagrangian 以及運動方程式,甚至各種曲線的古典圖像也被放棄了,以一個路徑積分搪塞了事。這些 formalism 就像是成年禮,方得親自解出氫原子光譜,證明每個以法文命名的特殊函數的正交關係,才算複驗了入門時那的投名狀。」
抽了一張衛生紙擦拭吹落的巧克力粉,一時間卻也沒辦法將桌面清得俐落,卻是提拉米蘇構成的質地。
「儘管物理訓練的本質更清楚了(我們又怎麼斷言本質是什麼)卻也轉移一些人的寄託與殘餘的熱情往別的花叢。
「‘So,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So late into the night,
‘Though the heart be still as loving,
‘And the moon be still as bright.’
「Byron 是這樣教我們如何溫柔道別。其他人的離去甚至更堅決,揮手自茲去。」
「那你現在認知的學物理呢?」
「與其上綱到物理,我承認自身的經驗已經被窄化為理論物理研究的體驗。物理作為一種現象學,其理論本應是瞎子摸象式地鋪陳,然而,這種哲學在形式化後的課程規劃內沒有機會實現;物理學被作為一種演繹式的學門,呈現以邏輯為指導原則,但這並不常是猜想、躍進的依據。進研究室體驗科研生活時面對的基本上就是大海撈針了,如洪銘輝教授所說:『在 Bell Lab 你必須在六個月內變成一個項目的專家。』跳上第一線後,要學一個在 80 頁的概念,已經喪失從序言閱讀的權利了,必須從第 70 頁趕鴨子上架。或甚至透過直接與同行討論去汲取受用的概念與技能。的確,我曾兜售夢想式地與人分享:『你或許會成為地球上第一個知道某件秘密的人。』但生活的常態其實是忍受挫折與寂寞,無常如北國的雨水,只有南返的週末能撿拾阿勃勒的花瓣,能在此處並坐——不過,這總算是真實的,就像《愛在午夜希臘時》(Before Midnight) 裡 Jesse 說,‘It’s not perfect, but it’s real.’與我們意欲師法的對象一樣。」
「來這裡的車程其實我有努力擬定一個詞彙去抽象化這些論述,或說再次故弄玄虛,兜來兜去,總算是擰出了一箇。」
「喔?」
「引喻失義。」
服務生收回空杯,也重拭桌面成它初生的乳白色,半張桌面流著日光刺眼。
「無論是認為自己適合什麼或者對於一些客體存在多餘的想像,某種意義上都是引喻失義。然而,藉由摧毀想像與認知的重新形塑,見樹見林見樹,或許就能更迫近自身期待的真實。」
我們走在大學路上,在阿勃勒盛開的季節躲避不了陽光,四年一日。林禹暄在〈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一詩裡寫道:
「而你是否記得,我們總是輕易地
「用詩句引喻失義了自己?」
這是我們太年輕時掉以輕心的詩,重來又是三年,而今我們再坐於南國的屋簷下啜茶,是否能不再對自己引喻失義。或許明日,一夢之遙我們便足以細析見樹見林的層次,但當我們駐足河岸,也未必合適再追究這些得失。僅能盡力重述在與友人的對話間,使之成文於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