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我好像懂你意思了
Oct. 21, 2013; May 5, 2016

[科普的淺薄和原因] 每次經過書店,我常會翻翻科普區。當然不是要買——我想我應該過了那個還在看《漫畫廣義相對論》或是《一本讀懂! 生活中的幾何學》的年紀——而是想體會一下還不懂矩陣或傅立葉轉換的人這些玩意有多玄奧。

然而,市面上科普似乎還是太簡單了。我不是高傲地要求每個人擁有解邊界條件或親自積分的耐心。但是一本科普有五成時間在介紹數學家八卦,三成在搞笑,兩成是書本作者的臉書廢文,等到快進入正題,書本的邊緣他們已經寫不下了。哈哈。

這是因為民眾想要一次懂所有事情,才視數學式為洪水猛獸。人們想要一邊吃點心配紅茶一邊讀量子力學,還希望它和小說一樣有趣。這也想得太美了吧? 看不懂就先自己猜測補充他的意思,然後先繼續看。就算是教授,看到期刊也有很多不懂的啊! 大家一看到公式,就覺得好難喔! 我不懂! 這樣你就準備繼續不懂下去吧,何必花錢來買科普?

[複雜性能簡化嗎] 然而複雜的事物,有人說,總是可以被深入淺出的改寫,或至少重要的部分,所以科普還是有價值的吧?

我不認為。他們說的深入淺出其實是許多毫不相關的情況: 簡單者是複雜者的一部份(好像波動力學是量子力學的一部份),或只是提供再現的指示(好像音樂電台主持人分享這段音樂給他的感覺),或指出其大綱(如工程師說他已經算過這個房子不會塌),或以確實相似之物來比喻(如鈉和鉀的性質類似),或以不相似之物比喻(就像若老師跟小朋友說原子結合就像被膠水糊起來),或只是僅僅描述經驗資料(像醫生跟你說高油高鹽會造成高血壓)。

但複雜性始終保持同樣複雜。試想一個人若不知道機率密度(pdf)的意思,要怎麼告訴他波函數 ψ 的意義? 如果只是說,“粒子又在這,又在那” 這絕對是錯的;而“粒子是模糊的,被暈開了,他不是一個點”這更糟——承認吧,你八成和小學生講過類似的話。相反的,假如他明白了 ψ 的大小平方正比於小體積裡的可能出現的程度,他不就是懂了嗎? 他完全懂了,而不是懂了簡化的版本,或懂了一個大要。

% % % % % % % % % % % % % % % %

[了解只是知道嗎] 不過如果一定要算過特徵值才算懂量子力學,專家和書本又有什麼不同呢? 書店裡的書架裝了一整櫃量子力學,那麼那些木頭應該比我懂。了解只是知道嗎? 這有點奇怪。

如果讀者說,“我終於懂了! 波耳(Bohr)用一個離散模型可以解釋氫原子譜線——這是何等的奧秘。根據古典力學,電子在哪都可以,所以位能當然是連續的。可是根據量子力學,矩陣的特徵值被發現擔任類似能量的角色——那他們是自然是離散的。” 我覺得你好像想告訴我,你了解了什麼,明白了什麼,而不只是會算特徵值。

[期望值的例子] 也許我們應該回顧一下小孩子是在絞盡腦汁個什麼勁。之前葉老師要寫《機率驚豔》的附錄,我回去翻機率課本的時候,我發現期望值其實是一個很難懂的公式——我是說對高中生,更不要說國小或國中。

所以老師大概會說,期望值是個加權平均的概念。加權的是機率,而被加權的就是我期望的東西啊。高中生沒有隨機變數的概念嘛。但這樣一講,好像把隨機變數講成一個確定的東西了。

也許我們得說,期望值是進行多次隨機程序之後的平均值。但這又像結果論,好像期望值是由實驗得到的值。而且,是什麼東西的平均值? 我看高中老師會說,這就是公式,給我背起來! 

我在這邊不再詳述這件事了。應該不多人知道,一個隨機變數是建構在機率空間,測度(measure),以及對空間的分割上,而隨機變數是從機率空間至樣本空間的函數。這裏的重點是,顯然高中生已經有離散隨機變數的概念了,只是他們沒有用嚴格的定義。而大學課本雖然是先引入期望值的概念,再說明隨機變數,學生其實是認出他們以往的了解,才有懂了的感覺。

[其他直觀想像的例子] 所以本來數學就是先有直觀的概念嘛。像是一個人說到sin的時候他心裡想的是一個圓上的弦,而不是exp的線性組合;說到群(group)的時候,心裡想的是{0,1,2,3,4};說到緊緻(compact)集合,心裡想的是一個有限而單純的形體,沒有什麼尖尖刺刺的。每次看到均勻連續(uniform continuous),我是想到一個大平面上有一排函數,漸漸在遠處消融成一個相同的輪廓,而我知道我的筆尖如果往遠方前進,起伏也不至於太大。

不會算通常都是沒有圖像思考。當我計算一個含有編號 i 和 j 的無窮和,我常常一頭霧水,直到我可以翻譯成平面上代表 i 與 j 座標的格子點的移動與消滅;一這樣作,我就可以重述整個過程,還可以檢查有沒有錯。而移項時我搞錯的又往往是使用了錯誤的圖像——我腦袋裡的算盤變形了,而不是我的虛擬的手撥錯。

當我在看一個電晶體時,我常常把他的閘極(gate)想成一個上下移動的開關,至少要有某個高度;汲極(drain)與源極(source)的大小是一個微調的桿子,但汲極不可低於閘極之下某個門檻(threshold)。這個軸和圖片的上下是一致的,也許這就是為何電流通常都由上往下畫。又如有一次看到 Antonio 假電感,我突然可以明白了——我的心裡把操作放大器(op-amp)的腳捏起來,因為他們等位;我想像電路被扭成一個上下位置依照電位高低的樣子,然後我能依照我幻想的導線的長短比例直接讀出輸出阻抗。我相信電機系的同學也想過類似的事。

[什麼是物理意義] 物理意義應該是最好的例子。力學能守恆是理論上推導出的一個不變量,可是藉由它我們可以更快得到一些結論,而就像費曼說過,我們不知道什麼是能量,只知道它的總和永遠相同。像是波導管的 Smith chart 只是把保角映射 (1-z)/(1+z) 畫到圖上,有比式子含有更多資訊嗎? 他們哪裡有解釋出更多東西嗎? 難道不只是方便我們想像,於是滿足我們感同身受的天性?

反之大家在讀量子力學時,似乎不能滿足於此。在這裡很多假設是自己定案的,概念是自己成形的。所以那些“物理意義”不再使我們安心;它們並不在我們熟悉的巨觀世界。

[了解作為一種統合] 我沒有要詳述這些。我的重點是,人們說懂了一件事,是因為他們連結了不同事物的相似部分,一直連到生活中足夠熟悉的經驗,才能當作終點。我們念茲在茲的不是怎麼發生,而是發生的根源(倒未必是原因(cause),那是另個故事了)。可是這個“目的”是撲朔迷離的。這些具象化(visualizing)本來只不過是我們讓自己舒服的方式。什麼是確實相似的部分? 什麼是表面上相似? 這並不重要。人從來不了解任何事情。

% % % % % % % % % % % % % % % %

[對人的了解] 那我想我明白“懂”的另外一個,卻不無相關,的意義了。每個人都說自己不被瞭解,卻又常常宣稱了解別人。讀者會說,“他這個人啊,心裡想什麼很好猜。” 你怎麼知道的? 推測既然是不確定的,那麼對推測的確定為何不也只是另一個推測——而為了確定後設的推測,我們需要更多推測? 

那是因為我運用我的五官五感,追蹤出與他一樣的行為。我們起初對他人的所思所為感到奇異,卻想起自己早已有過一樣的點子,才感到些許慰藉。為什麼這個他這麼需要陪伴,這麼坐立不安? 為什麼那個他寧願去睡覺也不想交女友? 為什麼這個人聽到某些玩笑為何會生氣;為什麼那個人留下晦澀的遺稿。原來我在某條步道上,某個夕陽光芒下一樣有過的念頭。於是當他發笑或發怒,我也發現我跟著開心或生氣;所以我說我懂他。

我們張牙舞爪地探索這個世界,然而我們運用自如的工具卻僅限於身邊。我把自己當作他,而當沒出什麼差錯,我就說我跨越了他圍起的城牆,進入了他的心靈——好像我看不懂課本證明,然後把書本遮住,自己塗塗寫寫一次,這時當結果對了,一切都好,儘管我也許沒有考慮到某種摩擦力,或沒有照顧到函數的不連續點。可是當你說,“我好像懂你意思了? ” 也許別人會說,“你還沒聽完,你懂什麼,你根本不懂! ” 搞不好他想的根本就不是那樣。

[盒中甲蟲的例子] 這讓我想到維根斯坦提出的盒中甲蟲。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個盒子,裡面(我假設)有一隻甲蟲。如果每個人只能看自己盒子中的甲蟲,那麼別人講得再多,他們又如何得知那些人見到的“甲蟲”是什麼? 我們都只看見自己的甲蟲,而自以為見過別人的甲蟲。

也許他的意思是,我們永遠不能知道我有沒有懂,只知道我,從善如流,正在跟著這個世界操作這部器械。機器動了,輸出對了,就把剩下的交給原廠維修吧——然而現在沒有一座工廠擁有每個人的腦袋設計圖。所以照這樣講,我們只有以為我們懂得,卻不可能懂得我們所以為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QED31415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