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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齒
Jan. 30, 2015

“還是拔掉得好。”牙醫師說,指的是我上面的兩顆智齒。“刷不到。最後腹側這個面,很難啦,就算用齒間刷也刷不到。另外矯正醫師通常會建議拔掉,因為智齒不但沒有用,還會把前面的牙齒往前擠。”

“既然第八顆牙齒總是沒有空間,”我問道,“甚至還把‘七’或‘六’推倒,為什麼‘演化’還是創造了它們?”

“原始人的食物沒那麼精緻,”牙醫師說,一邊用小鏡子東照西照,”所以需要智齒把植物磨碎。那時候根本沒有甜食,也不用擔心蛀牙。事實上吃草就是在刷牙呀!”他乾笑了一兩聲。“原始人的下顎骨(the mandible)——我跟你講,這裡,這個L形的骨頭——比現在大得多,可是人不再需要智齒後——”

“下顎骨短小的人也得以苟活,”我插嘴說,“甚至不長智齒的人口也漸漸出現了,成為新的適應者。”

今天我爸媽跟我一起來看爸爸的牙醫好朋友。是真的“看”,因為我們三個人牙齒都有小毛病。大人在聊天,出於禮貌我也盡量講幾句話。

牙醫的太太愛看書。她常把網路小說載下來,放在iPad上看,只是這樣滿傷眼的,所以想買一台Kindle (因為顯示方式不同較不傷眼)。從前他們家裡都是書,但是好幾次搬家以來漸漸被賣掉或送人了。而現在一台Kindle就有一整個書櫃的書了。牙醫年輕時,用當兵領的錢買了一套大英百科,後來只好捐給圖書館,人家本來還嫌版本太舊。現在有了google和wiki,簡直無法想像,若不是學術工作,家裡要這個幹嘛。有一天圖書館一樓充斥的那種厚厚的索引們也會絕跡吧!

講到這裡他們又說,以前人在外面就沒有任何方式聯絡,頂多接到beeper響,再想辦法找個公共電話亭打到人家家。不過以前人,我想說,不用手機要怎麼處理這麼多事情? 也許他們比較閒吧。我媽說,以前在明尼蘇達念書的時候,車裡一定要有毯子。不然如果突然下雪,不用等到警察還沒有剛好巡邏到那兒,人大概就先凍死了。電影“秒速五公分”裡頭,Takaki和Akiri一個在鹿兒島一個在東京,分別兩地無法聯絡的情況也不再,雖然他們還有沒有感情會是另一回事了。

許多方面現代人的壓力,我媽常常說,比以前更大,因為——她完全沒辦法想像——每天光是收e-mail,擔心自己或別人已讀不回或不讀不回,就已經精神衰弱了;老實說她連下計程車掏錢的時候接手機都怕麻煩。我爸用htc三年多了,他到現在還是不設contacts,而用電話簿記人名跟號碼,我也只能佩服。我爸跟一個客戶聯絡事情;對方有一次說,可以不要用簡訊,改用line嗎? 我爸說,這個htc不能裝line吧? 客戶只低頭笑說,噢——那人大概覺得不可理喻吧!

另一方面,方便的溝通——其他種互動其實也是如此-—提供了阻力最小的路徑,而一旦大勢所趨就不可挽回,好像閃電沿著離子化最嚴重的氣體分子抵達地表,更一路解離了更多的分子。

翻電子書的人,我記得報導說,比起翻紙本,對書中印象內容較不深刻,但年輕受試者似乎無此差異。我猜我可以體會,因為我在用Kindle時候,沒有辦法真的翻來翻去,搞不太清楚我現在看到哪裡,感覺字好多有點痛苦;我們的翻頁變得輕浮,窄窄的一頁,少少的字,一滑就過去了,不方便讀者咀嚼。或用筆電看書,沒辦法來來回回對照剛剛的數學式,看過就忘了。

從前文人三不五時會敲敲別家門,也不必先知道方不方便拜訪。現代人不太特別拜訪朋友,頂多過年時用聊天室“敲”人家,複製貼上一句吉祥話。連電話都很少人用了,取而代之的是e-mail或簡訊。現在臉書是社交行為的一部份: 跟朋友共進午餐,有些人用打卡來展示(於是肯定)他們的友誼;而先關心別人的動態,才能下次在餐桌上提起來,更少不了過年或生日私訊講兩句。人們發展出另一套手勢,能也只能在新時代存在。

從前名人的書信都字斟句酌,讀起來也是享受,子孫更大可以出版書信集。我爸說,我阿公有次撞到頭,我阿嬤還打電報呢;那是字面上的一字千金,裡面所有虛詞都被省掉了。現在人們,有了簡訊,書面往來可以像說話一樣不受拘束,而有了line以後乾脆畫一隻貓或狐狸代替。幾年前部落格當紅的時候,人們還比現在愛書寫;現在Facebook最多讚的是照片,Plurk不鼓勵超過一個句點,而慣用手機的app使用者甚至懶得點開長篇大論了。

我媽喜歡“寫”字,因為看到自己的字讓她“安心”。可是當我寫文章,一定要用打,我才能暫時不必關心字詞的順序,專心在表達上面;事實上我已經無法想像四年前我考學測的時候怎麼一口氣用筆寫下一整篇文章了。人們得到效率,卻不再習慣那麼費力地在腦袋裡面組織一切。反過來,有同學用習慣latex (一個常見的文書處理),連算數學都在editor (打字的地方)裡思考,而到底是像牛頓打一點代表導數,還是像萊布尼茲寫df/dx,哪個看起來比較舒服,也無關緊要了,因為他仰賴符號的程度降低了。(本來是df/dx比較容易看,因為它表達了兩量相除的關係)

現在一個年輕人曾打字的字數已經遠大於他“寫”過的字數了。不止如此,不管是查字典,打樂譜,都早就輕而易舉。甚至在上一段中,“寫”這個詞,我要不特別講,都差點成為比喻,連同“文筆”,“收信”,“影片”,“剪接”,“版本”,“貼上”,“照相”或“檔案”一樣,好像某種來自左傳或國語的幽渺的典故。

不亞於有機體服從天擇,人類的生物結構和科技之互動如此密切,甚至該說是精美的平衡。剛才牙醫師的一段話,正好替我下了標題: 過去賴以為生的能力,漸漸成了可有可無的附屬品,最後像盲腸一樣沒用,甚至像智齒一樣礙事。年輕人適應新的科技,也好像割闌尾或拔智齒,喪失許多,也得到許多。有一天,參訪博物館的新一批適應者也只能,讀著解說牌,懷念展場裡的上一批物質文明——包括現在的我們。

[注: 本篇對話內容大部分真的是取自當天(Jan. 30)他們的對話。剛好以“智齒”適合當題目,令我覺得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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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理至此證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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