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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視器
Feb. 24, 2015

在泰國餐廳,我的同學西莉雅,剛付完錢,一直問老闆娘,剛剛她付的是不是一百? 她認為老闆娘拿了兩張一百,而且西莉雅手上的鈔票沒有疊在一起,說是看錯是講不通的。另一方面老闆娘也堅持只收了一張。我不大相信這個一邊收聽伊斯蘭經文並戴頭巾的老闆娘會故意多拿一百,何況在正常情況下客人一定會發現的。但是同學這麼在意,我想老闆娘大概是真的不小心多拿一張了吧。可是抽屜裡這麼多張鈔票,其實也不可考了,也沒有監視器,所以硬跟她拗的話反而是我們不對了。

然而,不該說同學因為掉錢而歎氣,不如說她更怨那種,明明知道自己是對的,卻無法證明的感覺。那就好像懸疑到廉價程度的偵探小說裡會出現的冤案: 血淋淋的刀子還在被告手上,他卻相信自己是清白的。要是沒有明察秋毫的偵探登場,被告恐怕也會開始懷疑自己真的有罪,甚至自己精神有問題吧。

是想到明天的暴雨烏雲,人們每天才擔心受怕,還是對過去的懷疑以及,隨之而至的,對未來的恐懼? 學生說,為什麼有時候隨便看看就考高分,有時自恃把書念熟了卻考不好? 情人說,為什麼有時真心伸出手卻換得絕情,有時反而莫名奇妙被投懷送抱? 甚至連自己,都很少人真正了解,遑論要別人了解。有人說我心思敏銳,有人卻說拙於應對,有人說我流暢輕鬆,有人卻說不成體統。有人說我自發機杼,有人卻說中二白目。但是那些都不是子宇: 他是一個複雜的人,有著萬縷千絲的優缺點,好像碎形一分再分,到了書上的油墨都印不下的地步。

我記得昨天的我所為的,未必為那時的昨天我所作。明天我以為今天的我所思,也並非今天的我所想。於是個人無時無刻都在書寫一本自傳,評估自己,揣度別人。塗塗改改之後,新版距離初版已經面目全非了,就好像改朝換代後的史官,只憑著想像力,褒揚或抹黑前朝遺老。有的出於惡意,有的出於好心,有的是因為不可或缺的簡化,而有些是因為資料匱乏。

他們要的只是一個答案,一個全知全能的監視器,告訴他們哪裡錯了,接下來該怎麼作。如果善變的世界總是隨機行走,行為人的過往也就神秘難解。那前途更是惘然: 小說中的敘述者可能當街在盛怒下殺人,也可能被諡為聖人,關於這點連自己也沒頭緒。

但我們身為人,再多的已知,也不能推測未知。只有時間,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刻,才知道答案。一切的猜度皆屬枉然: 逝去的年華,像孔孟書中的生難字,漢朝人注他,唐朝人疏它,今天還有人訓詁,可是已經永遠沒有定論了。有時候往事埋在深雪之中,早已化為爛泥,留下腳印的訪客卻不曉得。那麼過去的愚蠢,現在的懺悔,未來的寬慰,都已經不再重要。

我倒希望我住在《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裡,有許許多多監視器記錄一切。不只如此,還要有個腦電圖,隨時記錄下我的皮質,給實境秀之外的醫生好好分析。這樣在餐館有的觀眾就會開始討論了: “在第一季結尾,子宇已經很努力了。” 而另一個卻說: “不,他的弱點是不會規劃時間。”即使我永遠不知道他們的裁決,這樣我仍安心不少,讀者明白吧?

可是有了監視器的世界是否也貧乏許多呢? 要是人的意志還有最低的效力,我或是因為知道即將飛黃騰達,而不再奮鬥不懈,不然就會預見此生一事無成,而一蹶不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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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理至此證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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