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讀者
July 25?, 2014; July 10, 2015
[開始寫作的契機] 小說“刺蝟的優雅”(The Elegance of the Hedgehog)裡,早熟的小女孩芭洛瑪(Paloma),儘管憤世嫉俗地,寫下精準的觀察。當我,才高一的年紀,跟著讀到大樓管理員荷妮(Renée),另一名主角,亡於車禍,我被震懾到也打算,像芭洛瑪一樣,記下一生中的田野探查。
於是我會寫下讀書後的疑問或批評——我的意見一直很多,連書本都說我不好相處。以及生活瑣事和更遙遠記憶的吉光片羽——它們,一直到當事人忘記了,我都記得好久好久。
讀者很難體會我到底是多神經衰弱。每天我想到好多東西來不及記下來。我的靈感,走路時最多,再來是搭捷運,洗澡,在書桌前最差。好希望有鄧不利多的儲思盆(pensieve)就好了! 我像維根斯坦隨身帶一本筆記本,有空就寫一段;他等到然後把他們安排成有條理的次序,竟然就變成大作《哲學研究》。如果手機app可以隨時把我的腦波記錄下,那麼千絲萬縷的聯想,只差一支筆和苦功,就是《追憶似水年華》了!
其實比起公開的,我電腦裡未完成的稿件還有許許多多。就像尼采在短短二十年也是默默的留下十幾箱的筆記本遺稿,推測他幾乎每天都在寫。打字比寫字快,如果他活在現在會寫更多字,這樣研究尼采的學者就更辛苦了吧。
[寫作的幾個目的] 筆電是我的良師,我的益友,我的諮商師和寵物。若我不總是理性客觀,堅持錯誤推論,誤用了語言,違背效益主義,而無可避免地萌生了貪嗔痴,那為了使思緒清晰,我刻苦地整理下來,這樣不只備忘,也能和我的筆電辯論。只要有電,它不會離開或不理我,卻也不反駁我。隔了一會它睡著了,螢幕暗了下,上面我看到映著自己的臉孔。畢竟有什麼事情,我非要告訴另一個人類? 觀測資料匱乏了,讓我探問。若非,讓我列出來什麼是我的錯,什麼無關乎我,什麼尚待解決,或沒有答案,也許三千年來。那我為何要打擾另一位朋友? 真是荒謬——要聽到自己想聽的話,這是個滑稽的缺點。
[臉書和部落格] 後來我想Facebook適合發表我的草稿,因為我開心我有讀者,不論怎樣形形色色的一群。而blog就留給修訂稿:那要留待幾個月後,那時通常我已經變了,也能納入大家的批評: 這樣也好,再給我一次機會焠煉思想,卻不要煉到變成黑碳了。好多字,不知不覺我就寫下了。
似乎滿多人認為我的知識豐富,我覺得驚恐多於開心。當然,一般人不會在看完一本書的時候,把獲得的新知跟大家講。而表面的深度不難——我可以查出所有六方結晶的礦物,把他們背起來,就成為三個標準差以上的地質專家。我也大可以查出英文押韻的字,在每一行可押韻的地方斷開,然後我可以把每個字的原印歐語(PIE)字根查出來。這有什麼難?
[誤解與辯護其文風] 然而誤解被嵌在文字中: 有溝通就注定有失敗。匆匆看過去的讀者,不總是完全明白我的關懷。大部分人並無興趣或耐心讀完,不用提反覆看。就拿我標題裡用的方括號來說,可能有人以為是ptt上面的分類。其實它是編者的說明,像叢刊古書上的注解。請先怪我的表達能力有問題,因為絕不是我的哲學思想太深,或我樂於晦澀的文風——它們不是詩,而是一個恰當的謎底,被包裝到不致乏味。
[修訂文稿的打算] 大四結束了,我期待來重新編訂所有文字。畢竟好幾個隨身碟裡頭的檔案相當亂,有些似乎也佚失了。可是過去的字句那麼生疏,好像我不熟悉停住的電扶梯,以為他仍往下,而踉蹌了一下。它們離我那麼遠,幾乎像出於幾百年前,可惜並未成功大紅大紫的歐陸哲學家,大概還有三四個繞口的中間名。那些未經梳理的意識流,連幾天後的作者也看不懂了。另一些慷慨的陳詞,似有一套滑溜的邏輯。一些失敗的譏刺,究竟是譏笑還是認真?
[修訂之標準] 我要一個標準化的程序來評估什麼該留。我勉為其難改寫它們,若不可能簡單的總結,我只好結論我在胡說八道,然後按刪除。到底是什麼讓我孜孜不倦地整理過去時時刻刻呢? 因為尚未複習過一次點點滴滴,我不能平靜地迎向未來。當我不知不覺重述了以前的句子,我記起原來那時我就這樣想,那真的不是用抄的! 我得接受那些遺產,證明至少有一個合理的詮釋,肯定我完全理性,再公正評價以前的決定。
[有爭議性] 凡是需要寫的,一定是有爭議的。要發自內心,代表相異的看法,或至少相當有共鳴。起初我用主題,命題,及現象分類,還希望都不重複。論說文不論多長,都應該不多過一個推理的偽裝,即使以哲學系改考卷的標準。雖然我的觀眾從來都不是所有人,(你們觀眾也不能擁有所有的觀眾,一樣吧?) 剩下的! 糾正我吧,既然我要回答每個人類的重大議題,卻不同時是倫理學,人類學和心理學專家。更正我未消化過的複製貼上。告訴我故弄玄虛的比喻真令人反胃。我不想依附你們,傾訴我的苦與樂,而是想奉上成品,好像廚師端出一盤菜,卻不願署上名姓;不想尋求認同,反而像分析哲學家要發論文,如坐針氈地猜測哪位同事在審查。
[新鮮的修辭] 當作家則鼓勵用雙關,聯想,非字面意義,衝突的意象,來享受這個過程,我不是: 我喜歡新鮮(freshness)的東西。這個字有好多意思: 樸實的,冷峻的,削瘦的,意外的。記敘文要乾澀而拘謹——我花了好幾年才學會如何寫得極為枯燥。每個比喻都要確實相似,而每個聯想清澈可循。我添了許多,又一行行去掉,直到它們像苦澀又乏味的瘦肉,卻還是不夠冷冰冰。我用戲謔的語氣親手摧毀抒情的喟嘆,隔天又反過來刪除太曲折的笑話。又像優雅的英文那樣柔軟,每個句子只有一個動詞,連標點也不隨便,甚至得扭曲中文才能達成創造那樣的語氣。
[無法接受過去的文字] 但是要怎麼跟過去的自己和好? 怎麼辦,我總是不能理解一兩年前病態的殘篇。我有時再也看不下去了,那責任卻未消失。那個作者曾想抓住忘掉的文句,好像半睡半醒的那一刻,抓住流沙。他害怕被弄糊得一抹思緒,好像把深夜裡窗簾蓋住的盆栽在月光下的輪廓當成鬼影,卻又強迫自己把簾子翻開,看。他想自虐,直到,好像,不斷被重複的字使他麻木了,只是一連串無關痛癢的聲音。或像含著甜膩膩的紫色咳嗽藥水吞下,不知哪來的成就感來支撐他,品嘗憂傷和嘲諷,隔夜醒來嘴裡還有藥的酸味。
當我心虛的美化須臾一念,某些不平靜的韻味卻散逸了。那是欺騙! 我不該違背自然的順序——該連同我的觀察和困惑,甚至錯誤和矛盾一起端出。我想把探索的過程寫下來,儘管你們只想要結論。對吧? 天真的大驚小怪,才催生完整的分析,其中我學著看,跟別人一樣,看這個世界。殊不知根本沒有所謂的成熟版本,而沒有前些年的練習,也沒有現在的客觀,就算往後我會斥為可笑現在的我,好像疲累的上班族下班時不能體會小孩子為什麼吵著玩耍,像鬱期的病人躺在沙發上,說躁期的室友幼稚。
[妥協: 邏輯的方式] 那麼為了查明我到底是真文青還是假文青,我得有個審稿人,或也許該借助機器學習? 不,要確認我沒瘋,就只有交給古典邏輯跟自然科學,我的信念核心,並陳儘管清晰的矛盾——那麼,只要清清楚楚,過去的我,儘管不被同意了,它的標本也能被留著。
我再說一次: 深沉的思緒必須被當作文學作品,可惜我沒有匿名粉絲頁讓你們追蹤,於是不讓你們從動人的篇章重建年輕詩人的愛恨,從無情的推理背後臆測血肉之軀,躲在螢幕背後,的見聞。這樣的話,真誠的不一定看起來真誠,而看起來真誠也不一定真誠。於是重要的不是真誠,而是看起來真誠——但是私下我認為我都是真誠的。
所以讓我把自己格式化完成,特別趁著現在,最後的時機,我的心還新鮮,於是還一個公道給生澀的自己——往後我倘或又變了,我會刪得太多,而再早一點兒卻又未掌握推理的藝術。我也會繼續寫,把憂苦留給自己,作品給你們,就算有一天我會哭著後悔從前的一字一句,因為大家不認同過去的我,我又不能拋下當初偏激躁鬱的自己。
接著全部燒成光碟,不要再塗塗改改,和過時的音樂票和行事曆放在一起,可能是一個鐵餅乾盒裡,直到書櫃發霉了,牆壁滲了水,連傳記學者也猜不出兩行中間的思路,一切都化為灰燼: 蒼蠅,銀杏,行星,虛名,腦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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