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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潘皇龍教授
Feb. 9, 2014

因為家母認識一位北藝大退休作曲教授,潘皇龍,今天下午到教授家拜訪,也叫我一起來。教授住在大安區巷子裡一棟不錯的公寓,就在捷運大安站附近。一進去,客廳舒適寬敞,平台鋼琴旁有滿滿的CD和書籍,牆上有潘教授的一些節目宣傳海報與照片,充當裝飾。

教授幾乎沒有看我寄過去的曲子,有點小失望。後來我借用他家的筆電放了兩首。教授很仔細一邊對譜,聽完了又說,“你會在古典之內去尋求變化,所以還滿學院派的。會在調性之內,但還不到無調性,就是去破壞他的和諧。但是這些路線以前人都走過了。你現在比較缺的就是去了解配器。你可以去考考看音樂研究所,反正考上了也可以不要去上。不然念兩個碩士也可以。” (我想他是開玩笑的吧? 那還有很多音樂史跟筆試要念!!)

潘教授頭髮全白了,留到捲捲的長度,就跟google到照片一樣。教授人很和藹,讓我問了不少問題。一講到年輕時的事就扯開了,變得興高采烈。在人家同意之下,我節錄一些摘要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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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子宇: 創作如果沒有客觀的標準,你擔任作曲比賽的評審要怎麼作?

潘皇龍: 我會第一個考慮原創性,第二個考慮前瞻性。你看多了以後,看到一個作品,就知道放在哪個風格的抽屜裡衡量。有沒有可能是原創性的東西? 這個非常重要。如果一個人寫得太像某些人,沒有原創性,他就會被拿掉。或說有人把道教音樂放入,那種很土的音響,只有前瞻性,沒有原創性。放入一個新奇的材料可是沒有融合,這種事一定有人已經做過了。

鄭: 現代音樂的聽眾這麼少,作曲家花這些力氣作曲,想達成的是什麼?

潘: 貝多芬(Beethoven),莫札特時代也一樣,並沒有很多人聽。他們之中過得比較愉快的只有孟德爾頌(Mendelssohn)吧。二十世紀的人比較幸福: 曲子從寫好到演出,這個時間比較短。以前要先有錢出版,還要找抄譜員,還要有人演奏,這就不知道多久了。藝術,發展到最後,像是學術研究,不會太計較一首曲子有多少人喜歡聽。反而有點像科學家,想想看自己腦中想的東西作出來什麼樣子,因為好奇而去嘗試。藝術創作不是商品,不管多少人聽;有人聽過然很好,你不喜歡就算了。

鄭: 雖然這樣說,從和諧到不和諧的spectrum[譜線]上面,一般聽眾聽到不和諧到某個程度以後,聽起來都一樣了,無法辨認它的細節。

潘: 是這樣子,但是你去深入了解,內行人還是知道不一樣。

鄭: 我現在覺得普羅高菲夫(Prokofiev)以後的就不吸引我了。

潘: 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是這樣,但是你走到那個階段之後眼界會不同。你學到那個階段,就會發現之後還有新的風貌。

鄭: 會不會跟荀白克(Schoenberg)講的一樣,有天大家會習慣無調性,然後送牛奶的工人哼的都是無調性音樂?

潘: 我認為不會,因為他們離我們生活經驗太遠了。

鄭: 那麼調性音樂有多少是自然的呢? 會不會功能性(function)完全是人為學習的?

潘: 我想有可能。我給我小孩聽所有東西都是新的。我們不習慣聽歌仔戲,就覺得怪腔怪調的。

鄭: 可是我們怎麼從前後文學習他的語義? 舉例來說,在十五十六世紀,他們可能不會覺得屬和弦是不協和,可是調性意識鞏固了以後,屬和絃就會覺得要回去主和弦。這是怎麼發生的? 也許起初他們認出來V7是不協和的,因為把大七度/大二度當成留音來處理。可是從一個簡單的終止式I—IV—I64—V—I,全都是用大三和絃,這時候怎麼知道六四和絃是待解決的,下屬是舒緩的? 就算每次I接著V,這樣還是看不出來V是不諧和,搞不好是I不諧和。再舉個例子,在協奏曲的裝飾奏(cadenza)常常從六四和弦開始,然後壓在屬和弦的延續音(pedal note),我們怎麼知道這個是懸疑的語氣? 也許聽到I大家反而有結束的感覺。

潘: 應該不知道。

鄭: 不可能吧?

潘: 我覺得沒有經過訓練的不會知道。我們聽這麼多西洋音樂,因為每次都是這樣處理,才會有這些觀念。好聽叫學習,難聽叫汙染了。

鄭: 我想這還是有一定的生物基礎。能不能全部用泛音列解釋,例如說為什麼根音往上四度是和諧,往下四度是不和諧? [子宇注曰: 像是說,V接I是解決,但是I接V是往不和諧]

潘: 有可能。以前人作了許多的嘗試,最後被留下來的就合乎某種邏輯性。現在這些調性和絃都可以用泛音列來解釋。

鄭: 什麼書會分析這些生物基礎?

潘: 我不知道,這已經是物理或心理的領域吧。

鄭: 那教授會不會認為流行音樂已經完全過時了?

潘: 德國人有種說法,把音樂分成E-Musik,是ernste Musik的簡寫,就是嚴肅的音樂。還有U-Musik就是unterhaltende Musik,是娛樂的。這兩個沒辦法比較,都有存在的意義。在日本,香港,作曲家常常橫跨兩邊。有些現代的作曲家一方面也寫電影配樂,因此很有錢。台灣比較少人這樣,我不曉得為什麼,其實沒有理由。

鄭: 但是現代音樂作曲家會不會不屑再去寫,例如電影配樂或說音樂劇那樣的,可能覺得已經過時了,或是太容易了?

潘: 倒不一定。我自己沒有嘗試過這些,但是有人拿了錢會心動,有人就志不在此。

鄭: 現代音樂的作曲家,應該已經很能寫出動聽的調性音樂吧?

潘: 未必喔。就算給我錢我也不一定能寫得出來。

鄭: 教授怎麼寫不熟悉的樂器?

潘: 在音樂系念書的時候我叫同學幫我彈彈看,他們通常都會願意。他還會說你可以怎樣怎樣的技巧。因為我們不可能會每樣樂器,看書去彌補也可以。我這裡有各個樂器的音域表,這張送給你。(起身拿)

鄭: 不用啦! 那個查書就有了。

潘: (超熱心貌)這張比較新啦! 市面上的書可能會比較舊。

鄭: 教授覺得一些人堅持使用民族樂器或民族音階的價值? 既然這些東西是因為我們知道一個傳統才和民族連結在一起,那何必為了貼上民族的標籤,去堅持這些樂器或音階?

潘: 我自己用一些傳統樂器,覺得在音韻跟音色上很多可以開發的。剛好采風樂坊成立,我們到歐洲巡迴,介紹那些樂器,歐洲也會為之寫曲子。我覺得也沒必要寫得像國民樂派那樣子。樂器都是中性的,我怎麼用它就變什麼樣子,我希望他用起來是我的樂器,純粹從音樂上探索。但是我就幾乎不會直接用台灣民謠這些。那時候1987我寫《台灣風情畫》,我有放台灣民謠,我是這樣作的,把不同語言民謠對位在一起,好像說閩南語,客語,都可以溝通一樣。那時候剛解嚴——

鄭: ——有很多不同的觀念湧進,有一種衝突?

潘: 對,就表現出張力。我另外有寫過《迷宮逍遙遊》,他是五重奏,但是都可以對在一起,這樣有32種組合,所以我開玩笑說,其中一個樂手拉肚子,其它人還可以上台。

鄭: 無調性的對位怎麼做? 要把不和諧度控制在某個範圍嗎?

潘: 這個每個人的標準不一樣,像興德米特(Hindemith)有自己一套。我叫學生在配聲樂的時候,寫景的優先,然後寫情的其次。選好素材以後,我叫他們自己設計音階,去聽,就跟梅西安(Messiaen)作法一樣。這個組合就很多了。

鄭: 也不一定在八度之內重複?

潘: 不一定,像是舉個簡單例子,你全部都是五度重疊的話——

鄭: 這樣要全部跑完,因為7跟12沒有公因數? 這樣我懂意思。那怎麼評估垂直的音響? 看他那邊要多不合諧嗎?

潘: 對,他自己去安排。

鄭: 靠和弦的intrinsic[自身的]不和諧度,是違背十二音的初衷的?

潘: 沒有錯。你也可以去設計一個聽起來有點調性的。

鄭: 像貝爾格(Berg)小提琴協奏曲。

潘: 嗯,你知道他這個音列怎麼來的?

鄭: 知道。他是大三和絃接小三,再接大三,再接小三,再接全音階。但是光聽音樂我注意不到這點。

潘: (笑)你要是聽出來他就是失敗的。

鄭: 教授會不會覺得音樂的發展到二十世紀中就已經窮盡了?

潘: (激動的)絕對,絕對不可能完結。你把這個那個抽離出來都有人用過,但是你把他組合起來就是你的。一個作曲家應該學過各種可能性,因為它才會有選擇。沒用過的話,哪知道這個適合不適合他。第一個階段是學而用之。年輕人什麼都往肚裡吞,越多越好。第二階段是學而避之: 有的學了你選擇不要用。第三個階段是,用而化之,變成我的。這個經過了就是海闊天空。我跟人家說,吃了豬肉你要長人肉,不能長豬肉。這個在工程應該也是一樣。

鄭: (笑)教授講得很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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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理至此證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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