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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1 2018
公館的飲料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臺,櫃裡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泡茶。讀書的人,傍午傍晚下了課,每每花五十元硬幣,買杯手搖杯,——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杯要漲到近百元,———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十元,便可以加蒟蒻或珍珠,如果出到二十元,那就能加冰淇淋,但這些顧客,多是窮學生,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西裝的教授,纔踱進內用區裡,點了盤蛋糕,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八歲起,便在公館大學的咸亨飲料店裡打工,領22k,店長說,樣子太傻,怕去外場侍候不了教授,就在內場泡茶罷。外面穿球衣的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茶葉從鍋子裡泡開,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加香精也很爲難。所以過了幾天,店長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爲專壓封膜機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臺裡,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店長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鄭乙己到店,纔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鄭乙己是站著喝飲料而穿襯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瘦弱,一臉宅樣,黑眼圈很重,一部亂蓬蓬的頭髮。穿的雖然是襯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若且唯若,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爲他姓鄭,別人便從LaTeX template上的「上確界恆正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鄭乙己。鄭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飲料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鄭乙己,你的草稿又被退件了!」他不回答,對櫃裡說,「一杯四季春,加冰淇淋。」便排出九個銅板。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在arXiv發廢文了!」鄭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汚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數學系教授在下面留言,說你在唬爛。」鄭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省略過程不算唬爛……mathematical maturity!……數學家的事,能算唬爛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a moment of reflection shows」,「the proof is left to the reader」,什麼「trivial」之類,引得衆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鄭乙己原來也唸過電機系,但終究沒有發paper,又不肯去硬體公司工作,成天在家研究數學;一下說構造出Navier-Stokes equation的光滑解,一下說找到黎曼猜想反例,但三兩下就被打臉。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數學式寫得漂亮,便用OneNote替人家謄寫解答手冊,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電腦一齊失蹤,連臉書帳號也關了。如是幾次,叫他謄解答的人也沒有了。鄭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混進研討會白吃白喝。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Google sheet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雲端刪去了鄭乙己的名字。
鄭乙己喝過半杯茶,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鄭乙己,你當真讀過數學麼?」鄭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個ε-δ證明也不會做呢?」鄭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Let ε be given」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衆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店長是決不責備的。而且店長見了鄭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鄭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修過分析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修過分析,……我便考你一考。從有理數到實數,怎樣構造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鄭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證明罷?……我教給你,記著!將來做店長的時候,寫賬會用到無理數。」我暗想我和店長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浮點數也才幾位而已;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柯西序列的等價類嗎?」鄭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實數有四種同構的定義,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鄭乙己剛用指甲蘸了茶,想在櫃上畫個戴德金切割,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鄭乙己。他便給他們M&M巧克力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巧克力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鄭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巧克力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無處稠密,零測集。」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鄭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店長正在慢慢的結賬,打開筆電,忽然說,「鄭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纔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買茶的人說道,「他哪有心情來?……他帳號被鎖了。」店長說,「哦!」「他總仍舊貼一些民科證明。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說他證明P=NP了。他的腦袋,證得出來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帳號先被灌爆,後來是檢舉。」「後來呢?」「後來再也不能發廢文了。」「不能發廢文了又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放棄數學了。」店長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開著暖氣,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四季春,半糖少冰。」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鄭乙己便在櫃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着兩腿,下面墊一塊泡棉,用塑膠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一杯四季春,半糖少冰。」店長也伸出頭去,一面說,「鄭乙己麼?你還欠十九個錢呢!」鄭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等我拿了千禧年問題的獎金,再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茶要現泡。」店長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鄭乙己,你又混進研討會白吃白喝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鄭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店長,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店長都笑了。我封了膠膜,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個銅板,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茶,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說要回家趕paper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鄭乙己。到了年關,店長打開Google sheet說,「鄭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鄭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鄭乙己的確放棄數學了。
二〇一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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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理至此證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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