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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相對主義的困境
Mar. 31, 2017

在二十世紀的藝術,不同的傳統不斷融合,而傳統歐洲文明的審美觀也受到挑戰。也有更多創作者開始發掘異文化的元素,並且融入歐洲的審美觀。

就以音樂為例,德奧正典的和聲的起源是從文藝復興時期數個調式整合而來,從橫向旋律的追求開始,漸漸注重垂直音響的張力,直到貝多芬達到高峰。之後十九世紀末的作曲家無不尋找突破規則的方式,從而建立自己的特色。發展到最後,例如華格納(Wagner)的和聲已經游移不定,而接近崩潰;德布西(Debussy)尋找亞洲音樂為素材,而刻意避開德奧傳統;也有荀白克(Schönberg)特意破壞十二個音的隸屬關係,往序列音樂發展。巴爾托克(Bartók)曾經調查非常大量的匈牙利民謠,並把民謠的節奏納入他的鋼琴作品。布列頓(Britten)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則加入了一些甘美朗和能劇的元素。

在藝術的表達手法如此多元之下,有些人會主張所謂的藝術相對主義,也就是說,藝術並沒有對錯可言,沒有普世的“正解”,所有作品都一樣好。我們不應該批評相異的風格,反而應該認同所有風格,因為可以看到更多元的面貌。

藝術相對主義者很難被反駁。畢竟,我不管說什麼,都是主張某種標準。既然任何一個理論都會有很多缺陷,相對主義者只要一直抓我的毛病就可以了,然後繼續主張藝術皆無好壞的標準。

但他們心裡真的是這樣想嗎?我很有信心可以說,不是。繼續以音樂為例,如果他們真的“什麼都認同”,那麼音樂系並沒有存在的必要。他們希望自己的作品手法“更出色”,琴藝“更加精進”,都是擁護某種價值觀的表現。

只要人會對作品感到憤怒或愉快,對不同的意見義憤填膺或心安理得,他就是認同了某些東西,而不是相反的東西。真正中性的只有電腦:我把歌曲存進去再播出來,電腦沒有感覺到任何事物。但人的感覺一定是正面或負面的。一個人不可能“什麼都認同”,也不可能叫別人“什麼都認同”,在藝術或別的場域都是。

另一方面,相對主義者對別人的批評也是一種主張。在非傳統西方國家的創作者,如果有人太傾向歐洲審美觀,則會有“不夠鄉土”的責難。有人會說,“因為你是台灣人,所以你要探索台灣本土的音樂,而你的作品要有在地特色。”於是,歐洲人用亞洲音樂會被稱讚是勇於創新,而亞洲人寫歐洲音樂會被罵是沒有突破,未嘗不是一種對創作者的束縛。

從比較同情的立場,相對主義者的出發點是簡單的,也就是希望他人多認識不同的風格,並且不要擅自批評不了解的東西。再以音樂為例,當我用我知道的調性規則去批評並非嚴格調性的作品,很多人會覺得我這樣太過狹隘。我用了很多詞彙來說明我的感覺,反而讓別人覺得過於尖銳了。

問題是,試著“接受一切”,只不過是某種隱藏了原有的困惑。如果創作者不喜歡某些五聲音階的使用方式,他就不要用,否則他若用了,他是對自己不誠實。如果聽者不喜歡無調性音樂,在用心體會之後說不喜歡,並沒有什麼不對。

類似這樣的討論經常感覺水火不容,甚至講到翻臉。其實這件事的核心是對於欣賞(appreciation)和評價(evaluation)的理解不同。再次我說,人們其實沒有這麼多分歧,而只是對詞彙的理解不同罷了。

欣賞的過程就是一個就自己舊有價值觀,誠實而用心地觀看;這樣的觀看一定是一種詮釋,而詮釋給了一種分析。也就是分析就是把欣賞的過程畫成文字而已。以既有的知識去回應未知的作品的可能性,我認為這是一個正常的環節。

主張多元文化的人,忽略了人類的共通性。所謂課本上的和聲和對位法,很大一部分捕捉了人類認知的共通性。我聽起來好像主張唯有西方文明獨尊,其實不是。規則是一套固定的認知方式,但是不是一成不變的。人類認知模式幾乎是固定的,但隨著脈絡改變,經驗也會有所不同。這就像你買了日本製造的水彩,但是畫出台灣的風情。

對歐洲文明的肯定,不代表對自身文明的否定。有些原則是普世的,像是平行五度的進行會削弱聲部的獨立性,因為聲部呈現簡單整數倍,令人有相關的感覺。如果你想要削弱聲部的獨立性,就用平行五度。這跟歐洲沒有關係,只是先被歐洲人記錄下來而已。

古代歐洲人不喜歡用平行五度,但太平洋的原住民喜歡。那是因為(例如)巴哈的一首賦格常常保持了旋律的豐富性,而原住民音樂則強調聲響本身的簡單性。此等差異是由脈絡(context)提供的線索(cue)。在上述的歐洲人或原住民人聽起來,平行五度“本身”一樣有相關的感覺,只是樂曲的前後文中,平行五度的角色不同。

人類認知模式受限於先天本能和後天灌輸,並不容易改變。但隨著脈絡改變,經驗也會有所不同。所以我無法想像什麼是真正的“拋棄傳統”。嘴巴說“拋棄傳統”的人,其實是某種維根斯坦(Wittgenstein)說的“看...成”(Sehen-als / seeing-as)的認知活動。

我們來考慮在美國鄉村長大的花花,住在中國城附近的泡泡,和學過鋼琴的毛毛,三個小朋友一起去參加音樂營,於是初次聽到古琴曲《廣陵散》的反應。花花無法聽到民謠常見的和聲,因而感到缺乏動力。泡泡曾經聽過中國音樂,而感覺相當投入。毛毛聽到陌生的音響,感到相當嘈雜。然而三人聽到《廣陵散》的旋律與聲響的運動是一樣的。

又考慮,花花和毛毛各寫了一篇音樂心得。花花用文字形容,自己熟悉的曲調和《廣陵散》的差異,結論這首古琴曲非常沉悶。毛毛用西方的和聲學來分析,覺得《廣陵散》突兀難解。其實她們在講一樣的內容。她們都是比較舊有的價值觀和新資訊的異同。

再考慮,花花反覆聆聽其他的古琴曲,過了幾天漸漸感到喜歡《廣陵散》。你可能會覺得這是她拋棄既有的德奧認知模式,因而認識到相異的文化。我覺得不對。花花對於橫向旋律及垂直音響的感知及處理並沒有改變。花花應該是以新的方式認知到《廣陵散》中的線索,因而感知到不同經驗。花花起初之所以不喜歡,是因為一開始的排斥,因此“沒有好好在聽”。

另一方面,即使老師對毛毛曉以大義,說文明沒有優劣之分,中國文化多麼深厚悠久,這都不會讓她喜歡《廣陵散》。她有可能有天注意到《廣陵散》中的線索,也有可能一直沒有注意到。在專注地聆聽之後,看法不是可以強迫的,也不是短時間可以改變的。

我們的重點一直都是,不要強硬排斥未知的作品,而誠實去接觸。但重點不是,要每個人都認同每種風格,因為這根本就不可能。任何人都有權利不喜歡一些東西。與其嘴巴上說“一切文化都沒有對錯”,然而心裡還是有疙瘩,毋寧誠實面對自己的感受,說出為什麼喜歡或不喜歡。承認這點之後,藝術活動才可能有生意盎然的發展。我只舉了音樂的例子,是為了簡短的緣故,也因為我不熟悉其他領域,但我相信同樣的想法應該可以類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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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理至此證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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