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回應黃光國《社會科學的理路》
July 16, 2014; Mar. 3, 2016

[本文的來歷] 兩年前在台大舉辦的GIS集思論壇當志工幫忙,我即席聽寫的其中一篇是黃光國教授的演講(2014年7月16日),主要是講他的一本書《社會科學的理路》(心理出版社,2013),以及他對“本土心理學”的看法。黃教授對心理學界有許多批評,已經進入了科學哲學的範疇。我對黃教授的某些觀點不以為然,但是演講後的提問時間倉促,使我沒有表達清楚,活動結束後也並未再有時間討論。

最近我整理到當初的逐字稿,那是我當初聽錄音打的,應該相當可靠,而如果黃教授那派的學生看到我這篇文章,甚至黃教授本人看到,我很希望你們可以指正我匆促的錯簡甚至我誤解之處;同時我也要指出,黃的簡報並不夠有條理。良性的批評討論是學術的一環,而黃的批判本身當然也包含在內,所以趁這個機會,我在文末簡單做個回應。

% % % % % % % % % % % % % %

[論文造假事件] 演講開始,黃光國教授從最近的時事——蔣偉寧的論文評審造假事件開始。陳震遠“搞出一百多篇論文,一大堆假的e-mail”,而曾志朗“養了一大堆跟屁蟲,有一大堆人引用。”

黃認為學術門閥盛行的根源是“從一九四五年光復以來,台灣一直都是美國的研究殖民地。” 仔細想想,有哪一行,主要的概念不都是西方人弄的? 不是“把實驗數據換一下,把熱門議題套一套?” 不,真正的論文,是在理論上有突破。

反之,現在研究者須巴結有名有勢的教授方能確立地位;他們“要好處,要掛名,但是一出了事就撇清關係。” 甚至 “一個學生畢業了十幾年了,他的出版論文還要掛指導教授的名字,老師卻對學生的研究一知半解。” 

[大學供過於求] 另一件事展現出同樣的隱憂: 廣設大學造成供過於求。教改二十年下來,一百六十幾所大學,“全世界沒有這麼荒謬的事”,因為一人一張大學畢業證書,“一點屁用也沒有” (他那天真的超激動)。

在德國70%是技職,而僅30%是研究型大學,其中頂尖大學只有5%。我們以前有很多一流的職業學校: 台北工專,高雄工專,都是世界一流的。許多產業中堅,像郭台銘,這些最優秀的都是那些畢業的。

現在全部改成研究型大學,大家都在搞SSCI,“一點屁用都沒有”(我覺得這是他口頭禪),最後就是大家論文造假。最近東吳物理系倒了。永達技術學院今年整個都關了。可見台灣的高等教育面臨很大的危機,一年一年下來,有人估計,再過幾年台灣高教要關掉三分之一。

% % % % % % % % % % % % % %

[本土心理學的需要] 為解決這兩點,我們要發展出本土心理學,而不是盲從西方,至少黃這樣認為。因為我們的高等教育機構方能吸引亞洲各地學生。本土心理學“跟美國接軌,接個鬼呀!” 他這樣說。

聽到這裡,我感覺黃光國以三點來進展他對西方心理典範的批評。除了上述提到的文化含攝,他也攻擊了行為主義,以及建議了他所謂的“後實證主義”。

[為何含攝文化] 西方人把每個人都變得很個人主義,那是不可能的事。當你考慮文化,你會發現西方人都是錯的,因為理論是看世界的眼鏡: 沒有含攝文化的理論指引,你看不到一個文化,黃這樣說。於是含攝文化的(culture-inclusive)心理學重要性不言而喻。的確,把文化抹煞掉,是不可能的。例如說文化的承載體(carrier)就是語言,但大家都不講那個語言,那個文化就消失了。

[中國傳統的忽略] 然而古中國的文化傳統並未納入現代學界,黃指出。很多人編了很多書,考察中國心理學的傳統。但是對心理學者一點影響都沒有,好像與學術界分裂了。不止心理學,其實政治學和經濟學等等,都是一樣。最近的焦點論文,翟學偉,任教於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心理學系,寫的〈中國與西方: 兩種不同的心理傳統〉。心理學的分類完全是西方的,但在中國,各個學科是相通的。因為這樣的文化背景,我們再談本土社會科學時才有這些現象。

% % % % % % % % % % % % % %

[近代心理思想] 接著他回顧了近代的心理思想。

心理學之父,文德(William Wundt),認為“文化的問題沒辦法用科學研究”,只能用“歷史方法”研究。他編的書《民族心理學》(Völkerpsychologie)可以代表這樣的思想。

類似地維高茨基(Lev Vygotsky)注意到學生在學校學的科學知識,跟家裡教的都不一樣,必然是文化的影響。於是他認為心理學應該有兩種,一個是搞因果關係的“causal psychology”,一個是探討人類意志的“intentional psychology”。我要這個,不是這個,是因為“我是人,不是被研究的物。” 黃教授繼續說。

可惜維高茨基的時代,1960s,盛行的是行為主義。他們完全不考慮人的意圖,把人“當成跟禽獸一樣”,把人腦當成一個黑盒子。屆時帕甫洛夫(Pavlov)的古典制約(classical conditioning)可當代表。於是維高茨基被蘇聯禁了二十年,被說他搞的是唯心論,不是唯物論,而維高茨基的書很晚才為人所知,但帕甫洛夫的書,每個念過心理學的人都知道。

始於1970s是第二波革命——認知心理(cognition psychology)。他們描述大腦發展的活動。今天學生念的絕大多數都是這一類。可是,黃光國覺得,這些的預設都是西方的個人主義。黃介紹了“自我的曼陀羅”理論,裡面描述了“我要怎麼樣做才是社會學層次上的個人(person)?” 人要吃要喝,有性慾,於是需要獲得處理問題的知識(knowledge),最後表達出行動(action)。也許黃認為這樣的理論尺度尚局限於個人範疇,無法描述文化全體。

[個人的發展重現文化史] 他也介紹了 Micheal Cole 的理論: 每個人的教育都重現一次文化的發展史。以中國為例,我們最早依序是道家,儒家,法家,兵家。我們每天“都在重演一次”,而“橫跨你的一生也都在重演”,因為“你早上頭腦糊里糊塗的時候是道家,早上跟家人一起吃飯這是儒家境界,到學校考試是一個法家境界,到公司裡面上班的時候是兵家境界。

% % % % % % % % % % % % % %

[採納科學哲學的批判] 講完了這些,黃光國說,西方還有一個不同的傳統,就是科學哲學的傳統。什麼人研究科學,就有人去思考哲學,成為互為體用的循環關係。

[科學哲學的重要] 現在我們要迎接心理學的“第三波發展”,把非西方文化考慮進來,要發展本土心理學。這樣就要考慮科學哲學。必須能解釋我們的文化傳統,需要解釋學(hermeneutics)。很多理論傳統是有問題的,要加以批判,所以需要批判理論。

台大這種頂尖大學,很多同學不懂科學哲學,“可恥!” (老師息怒....) 最後“沒人開這課” (呃有吧我才修過),他“只好自己開”,又寫了一本《社會科學的理路》。因為一般的科學哲學只講自然科學,但黃想要整合社會科學跟自然科學。

維也納學圈(Vienna circle)最盛行的時候,邏輯實證論(logical positivism)把實證主義推到最高峰。後來衰微了,後實證主義跟他對立。包括波柏(Karl Popper),還有他的徒子徒孫拉卡透胥(Lakatos),費雅本(Feyerband),孔恩(Kuhn)。

[後實證主義] 在實證主義,猜測及想像是先驗的,並在現象界找機制(mechanism)。但是批判實在論(critical realism)說機制就是實在的。我猜他的意思是“機制”比“理論”(theorem)更不帶偏見的描述經驗事實。講完了這些,黃光國最為尊重的似乎是後實證主義。他似乎認為在實證主義下,科學是發現神定出來的定律。在後實證主義下,科學只是趨近真理,於是“每個人都可以努力,提出觀點,科學就無限進步。”

[儒學傳統是優勢] 台灣尚存的儒家傳統是個優勢,黃認為。儒家的文化型態,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文化現象。從孔孟的儒家,到宋明理學出來,程朱(程顥,程頤,朱熹)的理學,陸王(陸九淵,王陽明)的心學,到近代的社會科學。就連在台灣的佛光山都和印度原始佛教不一樣,因為結合了儒道釋。它一直在演變,是一種變形之中的平衡(morpho-stasis)。大陸就很慘,因為文革以後,什麼都沒有啦! 等到他們經濟發展好了,沉澱下來,絕大部分還是搞不清楚什麼是儒家。

% % % % % % % % % % % % % %

為了舉清楚的例子,黃光國寫了一本書,《儒家關係主義》,英文為“Foundations of Chinese Psychology: Confucian Social Relations”。其中黃區分了生物決定的普世心理(universal mind),以及文化決定的心態(mindset)。同個文化裡,每個人心態都一樣,但是又要考慮每個人的特殊性。用這個來檢視儒家文化的禮教,中國的道德思想,面子問題,組織管理。

例如關係(relation)的概念。中國人是講關係的。“有句話說,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找關係,找到關係就沒關係。” (全場大笑) 描述中國人的心理,我們要正視這些關係的影響。

像這樣把涵攝文化的模型弄出來,又可以作量化(quantitative)模型,又可以做質化(qualitative)模型,可以合在一起。拿西方理論來套,就跟社會事實差異太大。就算勉強用量化模型來套,質化模型仍然差異甚大。

黃光國舉了另個例子。韋伯(Max Weber)的《新教倫理》(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出來以後,很多論文指出,伊斯蘭教或儒教都阻礙現代化,而西方基督教適合現代化。

黃就有不同意見了: 要是真的如此,怎麼會有亞洲四小龍——南韓,新加坡,香港與台灣的繁榮? 
針對這點他寫了《儒家思想與東亞現代化》,指出,有力的法律規章,西方的思想,中國的勤奮,才能促成東亞的現代化。“我主張把科學哲學考慮進來,”他繼續說,“卻不敢批韋伯批得很厲害,因為我還只是小咖。” 

對這篇文章,他自己也引述了別人的批評,像“苑舉正(台大哲學教授)認為我的概念不清,是沒有意義的口水戰。” 而“Snooter批評我,不要搞漢族中心理論(Sino-centrism)。” 不過他認為,“當然要漢族中心理論,好像美國人在搞心理學,也是個人主義中心,我們為什麼不可以?”

% % % % % % % % % % % % % %

[子宇的提問] 我覺得黃光國教授好像是一個個性剛烈的人。有些地方有點主觀,例如他主張行為主義就一定代表我是被研究的物而沒有人性尊嚴。有些部分聽起來很像胡說八道,像文化發展之重現理論,我只好認為他可能在搞笑。

不過即席演講總是會有些不夠客觀公允的小地方,我想我不需要窮追猛打。然而撇開這些,以較為寬容的方式解讀,細緻檢視下來仍有幾點有待商榷,儘管他的大方向是好的。臨場我並沒有講得很完善,而黃教授很客氣地回應,然而我想他沒有懂我意思。

黃光國不認同“行為主義否定內在認知”,是因為“人的情感與價值是不同於因果的一個範疇”,這是混淆了實然問題和應然問題。我這樣說完,他的回應是,他批評行為主義,是因為它不討論人的認知與價值觀念,所以不是混淆實然跟應然問題。如果選擇這樣較弱的解讀,就沒有問題了。

此外他指出,實證主義會導致“只有西方人是對的”,為什麼呢? 依照經驗主義,反而任何人都可以提出假說,檢驗它是否與世界相符。此外他對真理的概念令我困惑。就算科學不是真理,或我們有可能沒辦法發現真理,也不代表一切知識都是因人而異的。

最後,他一直提及典範這個概念,可是運用在這裡是否洽當? 我不覺得它反映了孔恩的觀點。孔恩借用這個希臘字,原意是動詞變化,像 swim - swam - swum 和 sing - sang - sung 是一組。他想表達自然科學的一個環環相扣的整體傳統,構成一個看世界的方式。我們模仿典範,就像看到類似的動詞變化表而舉一反三。

但是像牛頓物理那樣的獨霸性在社會科學並沒有出現。退一步說,孔恩要求的那種鉅變,也許比較接近行為主義到認知主義的變化。於是“本土心理學”對華人的心理提出新見解,其實大體上還是在認知心理的典範內。既然黃把典範一詞看得這麼微小(trivial),那麼所謂含攝文化(cultural inclusive)的心理學,是不是也太廉價了。

就算西方式典範確實迥異,它又未必不能描述第三世界的心理,跟有沒有尊重他們的生而為人的價值。不,科學關心的是能不能描述世界。舉例來說,如果西方人提出人格(personality)理論,列出侵略性(aggressiveness),賣力負責(conscientiousness)等等,或許不太適用於中國。因此中國學者又提出了其他性質,也許是服從性,好面子等等。這並不是典範轉移(paradium-shift),而是同一個典範的完善刻畫(articulation)。

相反的,之所以沒有中國式典範—一個全然不同於西方的研究傳統—到底是研究不夠好,還是古代中國的自然哲學不夠有解釋力? 沒有人阻止中國人提出新典範,而如果真能描述事實,也會被西方人採用才對。

最一開始的兩個批評,首先是過度重視SSCI的排序,這個問題跟哪一國典範的相關性不大,而是學術界權力關係的問題。誠然在西方在中國都會有學閥,可是不代表應該因為這樣硬要去搞不同於西方心理學的進路。其次是,他要透過優秀而獨特的學術發展使過多的大學都取得崇高地位,吸收大陸及東南亞學生,那還不如讓私立大學有退場機制,有機會重建完善的職校體制。

我講了這些,那時黃光國回應說,同意權力結構跟學術應該分開來看。但他又一再跳針,強調學術界的問題不單純是學術,而是因為大家都自我殖民。最後他說,“西方式的典範運用在中國上,文化是整個碎裂的。如果你覺得這很好,那就去用吧。” 這時工作人員說時間到了。

arrow
arrow

    QED31415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