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讀書筆記——鄭莊公涉泉會母(歌劇)
Jan. 30, 2016

[介紹歷史] 魯隱公元年(722BCE),鄭伯克段于鄢。

好,我們都知道《春秋》的作者很節省墨水,所以《左傳》裡面有前情提要。

鄭武公與武姜有兩個兒子,難產的長子,以及次子段。幼主即位,也就是鄭莊公,這時他的直昇機家長因為沒有吃豬腳麵線壓驚,開始討厭這位嫡長子,甚至希望廢長立幼。事情不成,又屢次給弟弟禮法所不許的大片都邑。莊公都看在眼裡,原來呀是知道民意如流水,等到資深媒體人都說叔段的土地怎能比國(首都)還大,我就有藉口一口氣把他殺光光,爽啊!! 

終於等到這天,叔段攻鄭都,母親內應就是最大間諜。沒想到莊公先發制人,出兵叔段封地,叔段逃亡;武姜被軟禁,莊公還發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話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可是政治人物面子掛不住啊! 在潁考叔建議下,他才動歪腦筋,就是開挖到地下水,和母親相見,硬拗這樣也算“黃泉”吧! 於是母子相見,歡樂大和解。

我聽到曾道雄,師大教授,著名男中音,資深歌劇製作人,把這個故事譜曲,心裡相當期待。中國文化有太多原型不遜於希臘神話,而孝道也是一個獨特的主題。而現代中文,一個與生俱有獨特優缺點的語言,其嘗試當然該被鼓勵。至於音樂,要是避開了傳統五聲音階的窠臼,卻又吸收歐洲音樂的流淌,必然成為中西結合的新範本。

[人物分析] 想到這裡,作曲者挑中這篇暗潮洶湧的,又劇情簡單的歷史故事,確實獨具慧眼。

媽媽對難產禍首的創傷症候群,轉而珍惜自己的骨肉。狂妄的次子被當媽寶慣了,正好戰死(此為改編)在自己僭據的城邑,徒留悔恨的亡魂登故鄉城樓獨白。從小不被寵愛的大哥,從問題少年變成弒親毒手,回想二十多年來的恩怨,終於原諒了刀口餘生的媽媽。三民書局的〈古文觀止〉註解還嫌轉折不夠多,推測莊公和武姜的“超越對立”大和解,恐怕也是選舉作秀,“共創雙贏”。

的確,想想一些被傳頌不衰的歌劇,你要跟另一個朋友講劇情,怎麼一分鐘就講完了,可是剛剛在戲院裡你就是看得“內牛滿面”。因為音樂讓故事被說出來,被講述,被感受。那麼當然,這個和電影《瘋狂理髮師》(Sweeney Todd) 一樣的扭曲家庭,絕對值得大書特書啊!! 

[論樂評] 但是不多不少,觀眾有義務誠實面對觀賞後的感受,就好像作者有義務傾聽他們的意見;事實上作者應該是最希望得到回饋的。就算觀眾沒有見到譜稿,僅僅(儘管專心地)聽過一遍,每個人當下的回饋,對那位個體也是千真萬確。因為,雖然沒有一部作品能使每個人喜歡,可是知道越多,作者才能堅定地選擇他的參數,儘管也許是迎接更多七嘴八舌。同時該受檢視的,當然也包括我這些意見。評論家確實難當,因為他們常常指出問題,卻沒有能力解決之。因為評論不是可逆的函數: 只有看過同一場戲的觀眾才能評價是非。

[歌劇架構] 不談劇情,當然音樂的地位是首要的。而《鄭》劇的風格是什麼呢?

從起初衛兵討論流星異象,過了好久,我還在疑惑“宣敘調”何時結束。雖然武姜的獨白在節目單上標有“詠嘆調”,可是實質而言,《鄭》劇並未展現出宣敘(recitative)和詠嘆(aria)的二分。

要撐起戲劇的拱門,情節(plot)必然跌宕起伏,音樂的本質卻是重複與對稱。宣敘帶來的衝突與發展使人目不轉睛,而詠嘆段落也給機會抒發角色情懷。所以敘事和歌曲分裂的傳統,使歌劇層次井然,易於消化。這樣的做法一直持續到今天,例如說音樂劇,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還沒有狂妄到假設曾道雄,這位聲樂家,對歌劇沒什麼概念。捨棄傳統的宣敘—詠嘆的模式,必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且在百花齊鳴的二十一世紀,也被行之有年。是,節目單的作曲家序言也說,他希望模仿華格納(Wagner)的樂劇(music opera)綿延不絕的史詩敘事,也難怪《鄭》劇如此馬不停蹄,氣喘吁吁。

但是華格納有領導動機(Leitmotiv)的設計: 一個給鏗鏘的鐵砧,一個給出征的帥哥,一個給愛情靈藥....。相較下,《鄭》劇的動機一點也不節約,假如不是毫無重複,或許除了稀少而局部的重述,以及偶爾器樂會短暫地發展人聲末句的幾個音。

[文言,白話與詩體的利弊] 當然,半文半白的歌劇也是一大挑戰。

誠然如作者在節目本前言寫的,“詩經的簡約不可能全用在歌劇上,而語體使觀眾易於瞭解。”的確,連篇藝術歌曲(cycle)或清唱劇使用古語是可能的,畢竟大家可以開燈看歌詞本。但劇場全部使用文言,隔閡在所難免,因為它削弱了劇場空間的即時性。再者,上古漢語發音極為複雜,甚至有學者認為有多音節或至少複輔音。這裡的重點是,用今音朗誦古文(先秦的書籍),會很奇怪是自然的。

然而,全部都改成白話文,佐以西方音樂語彙與樂器,這其中古色古香還剩幾成是個問號。於是原汁原味與溝通傳達就是兩難,造成了《鄭》劇二者皆有的局面: 以左傳為綱要,加上自己譜寫的七言或四言詩,以及半文半白的填充台詞。

儘管如此,《鄭》劇的詩體不如唐詩古雅,卻也沒有元曲活潑。散文不如左傳的削瘦,又沒有水滸傳的通暢。半文半白的怪異性,影響了敘事的流暢。當然作曲家恐怕沒有唐宋八大家一般的對語言的掌握——畢竟尺有所長,這也不需要藉口。然而,我並沒有提倡語言需要極為艱深。我的猜測是,也許散曲那樣的程度是合適的,因為即使現代觀眾看字幕也可以懂。

[詩經的使用] 順帶一提,武姜作夢一段,引用〈鄭風・叔于田〉和〈鄭風・大叔于田〉來描寫叔段。這裡伯仲叔季是排行的意思,所以大(ㄉㄚ\)叔顯然未必是大(ㄊㄞ\)叔,也就是叔段。所以〈詩序〉的評論扯到隱公元年,恐怕是穿鑿附會之詞。其實詩經鄭風的內容大多是婚戀主題,並不是弘揚四維八德。如果古人活在現代,大概就直接彈吉他,搖螢光棒了。順帶一提,節目單上所提及,孔子說“鄭聲淫(過度)”,是為譏刺莊公,恐怕也是無稽之說。

也許讀者會說,詩人有脫離前後文的特權(license)。這我沒有意見;我不是純粹主義,而是批評立場的矛盾。如果不必囿於歷史,其實詩經還有很多孝順的篇章,像〈小雅・蓼莪〉的“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或〈邶風・凱風〉的“母氏劬勞”,或〈唐風・鴇羽〉的“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為何堅持要引用《左傳》和〈鄭風〉?

[詞曲配合] 撇開語言不談,《鄭》劇的詞曲配合卻有極大問題。首先,散文段落未必適合歌唱。除非有德布西譜寫《佩利亞與梅莉桑》(Pelléas et Mélisande)的功力,讓散文變成舌尖上的舞蹈,融進月色;否則,散文必須經過剪裁,才容易下嚥,而這方面最好交給語言專業者進行打磨拋光,或也許用其他方式減輕,例如說敘事段落納入文言,歌唱段落則較為白話。

另一方面,《鄭》劇的詩體段落的音樂更有極大問題。為七言詩句,另外特別是詩經本身的旋律,都十分僵硬。一字大多對應一音(syllabic),沒有一字多音(melisma),甚至經常有急促的多字一音。再加上曲調的音型,歌唱的步調都大致雷同。宇宙微波背景起伏在哪裡? 

其實沒有多少劇情得交代,可是兩者合起來,我聽起來就是心浮氣躁,吵吵鬧鬧;沒有濃烈,也沒有留白。這樣的成果在我看來像是作者先寫完了歌詞,自己唱了兩三遍,把最順的語調記錄下來,再勉強配上和弦,一個老師不會打叉的和弦。《鄭》劇像一片綠油油的池塘,卻仍是死水。

[器樂風格] 器樂的問題也如出一轍。從序曲開始,一些片段本身資質並不差,不同樂器以小規模模仿,結成病態的和弦卻缺乏功能(function),令人想到興德米特(Hindemith)或巴爾托克(Bartók)的對位法。有些地方連莫札特都可接受,有些地方則像在學華格納,有些又好像史塔汶斯基(Stravinsky)上身。然而大局看來,器樂沒有華格納的透明可口,也沒有海頓的清新颯爽。

沒有錯,全曲的細部結構有模有樣,有弦樂小聲tremolo,也有鑼鈸大作,然而不見大規模的動能與位能的消長。每當抒情的旋律好像要傾瀉而出,又被天外飛來一筆打斷。在拼盤式的小段落間,遠距離的和弦相接壤,不需任何橋樑,其出現卻無內在的邏輯。因為高度的不和諧,我的能力無法辨別音高。在毫無依歸的茫然之中,只覺得難以下嚥。這兩個多小時,好像是趕稿了三天三夜的一題超級冗長的配器法作業。

舉例來說,第二幕突然又頗有聖詠古風的合唱,佐以清涼的英國管和豎琴,頗有大將之風,然其合唱旋律既無清晰方向,卻也非如嬗遞四季的緩緩變化的東方庭園。而曲終大合唱的器樂終止式頂多算是敷衍,正是因為管弦齊鳴大家才知道結束了。

觀眾會尋求耐聽好記的音型,是人之常情。若非如此,他們期待優雅動人的旋律。假如這些都沒有,他們希望聽到節奏的呼應,音量的變化。再不然....製作人會找到辦法的。是他們要負責打動我,而不是因為百善孝為先,因為兄友弟恭,因為愛情誠可貴,我就一定要負責看完。

[戲劇執行] 最後,劇場的流動也有許多毛病。

第一幕三名衛士的合唱,能否多一些幽默與嘲弄,而不只是提要交代劇情。接著武姜的長篇獨白幾乎毫無重複,能否講一講心路歷程,多一些比喻和引申。當鄭莊公立下毒誓,衛兵與民眾諫言“唯孝為先”,頗有希臘歌隊(chorus)的風範,其出現卻相當不自然;也許他們是該在跟人講話時提到,或是茶餘飯後閒聊。同時,應該被抓走的武姜直挺挺地站在莊公旁邊直到幕落。

第三幕第一景,武姜睡著了,共叔在高台上騎射,這段居然要打字幕提醒大家上面這些是夢。此處舞台也可以壓縮,以非寫實的方式讓共叔出現在同個空間,而不需要如此笨拙,讓他在高台上晃來晃去。

母子相會的部分,地下泉水由乾冰代之,可是代表水岸的高台卻不及膝蓋之深,所以莊公只能先走到乾冰中,再直接倒臥下來,十分愚蠢。緊接著與母親對唱一段,缺乏動作的兩人作揖之後排隊進入地道,屆時音樂活動也降到最低,是在消防演習噢? 背著母親入隧道之後,必須要好像在進旋轉門一樣轉半圈才能讓高台翻面,迎接終場的大合唱。這中間的冷場,沒有音樂,我記得(30日晚場)大家都不知道要不要拍手,掌聲稀稀落落的非常難看。

最後一景,當一群人愣愣地站在台上歌頌孝道的偉大,我好像在看革命樣板戲。他們可否在烹煮菜餚,操練點兵呢? 能不能有要角輪流到前台(apron)進行獨唱,或是多一些動作,而不只是攤開雙手,大聲朗讀課文?

當然我講這些,並不是我的建議就一定勝過導演。我想讀者很多念台大的同學,沒有製作過╳╳之夜(好啦我算是有編過),大概也看過同學演戲。戲劇的處理要看場地,解決方式也非唯一。

荀白克的《期待》(Erwartung)不過是一個女子在林中晃來晃去,就晃了三十幾分鐘,結果是扣人心弦的陰風慘慘。布頓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 講的是中年大叔單戀小男孩,我沒聽說過這麼沒梗的東西可以兩個小時,不過大師筆下依然絕無冷場。假如《鄭》劇是年輕作曲家的初試啼聲,我會說此人大有可為。但由一名德高望重的師大退休教授寫曲,寫詞,又兼任導演的話,我以為它的品質應該不只如此。
 

這邊有兩個段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QWYyXf3KI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Tce2TqpNH8

arrow
arrow

    QED31415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