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說
Dec. 3, 2016
吾嘗過訪吾友。蓋友飼一犬，頗幸之，吾未得見。時日既暮，友將食彼犬，忽起念欲狎之。乃附耳于我曰，「勸君與某共戲之，其計如此。君當親食之，矯憤然而擊我，聊觀吾犬如曷。」吾曰善。
吾手持飼糧之盞而墮之，待犬來食 。其犬白毫黑斑，想其筋骨頑健。於是吾乃佯慍怒狀，且面伊咆哮道，「嗟！潑婦豈敢輕慢！命汝灑掃，依舊甚是骯髒。汝知之乎？當速前！」而充作擂打貌。伊亦權俯于席上，偽痛楚而號曰，「烏乎！烏乎！則如之曷！」
頃刻間，彼犬棄其飼糧，翹首似機警貌，曳尾疾走而來。先噬我髀，復躍而嚙我腕，迅然莫可當。吾大駭不能自已。彼時其父遽攫此犬，吾方能出戶。其母亦愕然，謝我再三，復取碘酒與冰塊予我搽敷。其嚙我也，雖隔衣裳，猶疼甚，逾兩三刻纔少解。捋袖觀之，止青紅一片，略有血痕而已。
其母懷疑不止，而道，「吾犬素性溫良，安至于怒而嚙君？異哉異哉！」時吾默然，吾友亦愧不敢言。其母復白我曰，「此犬今春纔施打狂犬疫苗，請君勿復憂懼。」亦持彼犬之健檢證書且啟之，吾遂安之。其父亦謔之，曰，「此犬者，一說蓋獵犬之後也。睹生人輒鬪之，斯性也，曷足怪哉。是以生為禽獸也者，平生非禽獸莫屬。」
彼犬洵禽獸與？吾思不然。何也？見主有難，須臾齜牙赴而攻之，罔慮己身安危，此不亦忠乎！昔者吾觀浪犬之恬然自得貌，乃歆然喟曰，「夫人者，豈弗如狗邪？」及今方知，犬之疇也，其忠信也者，是終或有過于人者邪？
又念人間萬象，凡允物應事，食言而肥，是于友不忠。男取女歸，私通款曲，是于情不忠。撰文成章，抄襲造假，是于學不忠。為官任宦，中飽私囊，是于政不忠。倘至如此，彼其人者，猶可以為萬物之靈哉？其但一禽獸耳。然豈誠禽獸也乎哉？實不如也！
其實于友得忠，于情得忠，則家奚得不齊。于學得忠，于政得忠，而邦焉有不治。設或誆謾之名，雖千乘豈逾ㄧ生。若使冒吞之財，縱萬金安免一死。唯世之俗者，痴矣惑矣！
然則賢人義士，間或有不能忠者，非誠不欲忠也。蓋吾憶學堂先生皆以忠良為美，父母尊長咸謂詐佞為醜，孰不此知。叵耐忠良者鮮矣，而詐佞之徒繁矣。是故忠良受嫌，反憚得罪于人。詐佞見用，猶必承幸于眾。昔者子胥諫君，沉于錢塘。伯夷叩馬，飢于首陽。東坡議灋，介甫相誣。昌黎拒佛，瘴癘是卒。於是雖見不平，噤弗敢言。固知不義，就亟欲從。則詐佞者愈繁，而忠良者愈鮮。
吾雖一介書生，猶懼爾後吾于友得忠乎？吾于情得忠乎？吾于學得忠乎？吾于政得忠乎？乃至于憂恤不寧，莫可自持。雖則如是，「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噫！屈子之辭，吾今方得！大千之中，其衛我者，但一犬與？悲夫！
君子之道，殆發乎忠。烏乎！吾生于天地之間，苟一朝與人游，則一日不可不忠。一歲與人諾，則一載不可無信。此後凡觀彼犬嚙我之創瘢，務謹記于中，慎之戒之！丙申葭月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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